第103章
  他随意道:“再说了,即使壮大又如何,赵朗,你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是能对外边那些流民视而不见,还是怕到时候连他们也打不过?”
  “怎么会?”赵朗失笑,不再言语,又觉得这些话颇有理,又觉得怪,疑惑问:“这话您从哪听来的?”
  卫执戟拿着手里的法子,只是笑:“日后你便知道。”
  挥别赵朗,踏入屋中,卫执戟把厚厚一沓作业交上来,郁临坐在榻上喝水,拿来一看,顿时笑了。
  卫执戟提出以工代赈,聚集流民以修水渠,这样既能解决大旱,又能解决流民,还不至于让灾民无事生出乱子。
  确实适合淮州目前的情况。
  随后一段日子,这件事有条不紊的办下去。
  淮州的豪族大户被吓破了胆,不敢不出血,郁临未走,又无人敢上达天听,原本怨言四起的灾民逐渐得到安置。
  从七月到八月,淮州情况逐渐稳定,隔壁通州也逐渐步入正轨。
  极其偶尔有有心人发现,通州判出后,与淮州本是不相干的两个地方,天灾之下,治理方式竟隐隐有些相似。
  入了八月,久不下雨,气候更是热的恼人。
  灾民们日日徘徊在为自己规划的水渠边,只需要卖力干好自己那一份,便有粮吃,听闻这水渠修出来后,日后便不怕旱灾了,不由更加卖力。
  赵朗站在城墙之下监工,这几十天他日日被抓去给敌人干活,灰头土脸,也是最近才闲暇下来。
  他是不想领这份差事的,他堂堂卫王座下将领,家乡当年被大雍皇帝任蛮族践踏,对大雍没什么好感,自然不愿干活。
  然而比不上他们这些年被卫执戟一个个操练出来,一人能当八个人用的得力能臣,大雍官员尸位素餐,整个淮城,除了郁临心腹,便只有一个曲星勉强能用。
  人手不够,他们老大又不愿曲星在那人眼前独大,一脚把他踹了过去。
  于是赵朗发现另一件事……
  他们头,和大雍那位殚精竭虑名声颇盛的郁相,似乎有一段难舍难分的旧情。
  两人在外交流不多,但赵朗心细敏锐,硬是从蛛丝马迹里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不由眼前一黑。
  一个挽天下将倾的治世能臣,一个于叛乱中崛起的乱臣贼子,旧情难忘,按照画本,两人之间必定好一番虐恋情深。
  一段时间相处,虽对大雍并无好感,对这位心系百姓的良臣,赵朗还是颇有好感的,于是忧心忡忡。
  这两人身份敏感重要,又情谊深厚,偏偏立场却天差地别,若有一日刀兵相向……他都不敢想了。
  这件事愁的他不住叹气,没几天就被前来巡视的卫执戟逮个正着。
  不过赵朗不得不承认,大雍朝堂表面稳定,郁临至少占了七成功劳,这人连敌方将领都敢直接用,精准把他们安在合适位置上,且并无防备针对。
  这种游刃有余的手段气量,果真是个颇有魅力的人。
  反正如果是他,像他们主公这种乱臣贼子,有多深情意他都不敢用。
  不过这也更让赵朗忧心,他看着嘴唇深抿,眉心紧皱,近来愈发不悦的卫执戟,拍拍身上的土,走上去。
  赵朗想了想,拿着上边发的锄头,轻声开导对方:“头儿,也不必太过担心。”虽然肯定是免不了担心的,但作为臣子,劝还是要劝。
  卫执戟手指轻抬,摩挲着腰间佩剑,偏头过来,目光疑惑看他,不明所以:“你说什么?”怎么说话奇奇怪怪的。
  赵朗将他这段时间的变化看在眼里,猜测他既是为未来担忧,也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之意烦躁,便轻声劝:“头儿,相逢便是好事啊,也不能太执着了。”
  他声音冷静,有一种的淡淡的残酷。
  卫执戟觑他一眼,知道他在提醒自己别忘了身份,却没出声,这次这事还真给这小子猜对了。
  他与郁临身份特殊,都无法太久离开自己的位置太久,通州淮城逐渐步入正轨,便是他们各自要离开的时候。
  这些天两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仿佛一直如此,卫执戟贪恋其中,简直把一份时间掰成两半用。
  许多夜里,他舍不得眨眼,更舍不得睡,借着窗外淡淡洒落的月光,看身侧人的面容。
  他刻意忘掉这件事,将淮城破落的城墙,黑沉的天,以及与这人一遍遍走过的石板路刻在心里,当成永恒。
  他不愿意承认两人立场不同,离别将至,不愿意回归正轨,不愿意离开这小小的一方城池,跑回去当他的卫王。
  秋日将至,他最讨厌秋天。
  他又舍不得了。
  第76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七)
  心里闷着一堆事,卫执戟一连闷了几天,终于憋不住,趁着休息间隙,跑城中酒馆叫了壶酒。
  饮酒伤身,他身强体壮,不妨事,酒宴过后,亲眼目睹郁临身弱,不想郁临多喝,他便也许久没碰了。
  原本只是打算喝几口,疏解心中闷意,喝着喝着,卫执戟却愈发难受,心中仿佛有火在烧。
  人如今就在他眼皮底下,留与不留,全在他一念之间,凭他心意。
  城中酒馆的沽酒人是个老叟,在淮城扎根几十年,膝下一女一孙。
  旱灾来临的时候他,他的孙子还小,险些断了粮食丧命,对卫执戟这些跟随郁临来救他们的人,心里只有感激。
  卫执戟喝着,他在一旁随侍,见卫执戟只是大口喝着酒水,他起身,特意去笼屉里拿了些菜过来,和声道:“送的,这些不要钱,您吃。”
  灾情之下,淮城没什么好粮食,这些菜是一家老小年前上山挖的野菜,腌在罐子里,虽然粗糙,胜在有些味道。
  粮食在淮城何其重要,卫执戟垂眼看桌上的腌菜,又看老叟袖口缝的补丁,摇头:“不要,你们自家拿回去吃。”
  卫家家教严,然而他自小无父兄管教,祖母溺爱,养的性情散漫。
  他的一言一行,心性念想,直到十七岁那年雨后,才有人出手规整。
  他不会拿普通人手里的东西,更不会刮这些细枝末节的民脂民膏。
  老叟看着他,神情温和,看一会,眼角经年风霜的褶皱都柔软下来,声音沙哑,背佝偻着,劝卫执戟说:“不妨事,自家做的,味道可好,您尝尝。”
  卫执戟皱眉看他。
  他在自己治下时,有时带人去街边巡视,也有店家期期艾艾上来,不说话,给他们打酒,递烧饼。
  卫执戟不许手下将领随意取用,却分辨得出来,这些目光,无关畏惧,非因卫王,反倒只是……关怀他们似的。
  他在洛京城时便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店家畏惧他,也会免了他的酒钱,但二者之间,大相径庭。
  这些不同,莫说皇帝,就是卫执戟自己,有时也弄不清楚。
  他抿唇看向笑眯眯把盘子推过来,目光温和的老叟,沉默片刻,低声问:“自己家里尚且不够吃,为何送我?因为我是官吏,管庶民生死?想讨好我?”
  “非也。”老叟听他这样说,摇头,忙道,“不敢再麻烦您。”
  “那是因为我带来了粮食,让你们吃饱?”卫执戟被酒意熏得眼睛泛红,眼睛在夜色里黑亮一片,继续问他。
  “非也,其实老夫也不知……”老叟佝偻着背,被他问着,也有点迷惑起来,他未曾读过书,弄不清这其中缘由。
  想了想,只能磕磕巴巴道:“就是一想到,您跟着大人一起,带我们修渠,给我们分地,发下种子,让我们活的有盼头,心里就觉得烫,想让您收下。”
  老头只是淮城一普通老头,衣裳打着补丁,死气沉沉一辈子,临到晚年,竟被分了一丝薄田,有一丝丝活着的盼头,丝丝缕缕的精气神从他目光里迸发出来。
  卫执戟看着他,心想,他追寻的那个人,似乎一早就发现了这些东西。
  卫执戟看着老叟,沉默不语,许久,微微颔首:“知道了,我收下,多谢。”
  老叟笑眯眯走了。
  卫执戟喝了一壶又一壶酒,喝的眼皮脸颊通红,有人告到郁临眼前,郁临寻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醉眼朦胧。
  夜凉如水,他靠在酒桌上,喝着酒,老叟也不收摊,点了灯,在一旁等着。
  夜里飘了一点点雨丝,郁临撑着油纸伞,在屋棚上的丁点光亮里抬步进来。
  他走到卫执戟眼前,灯光下,睫毛在眼皮上垂出小块阴影。
  他轻轻伸手,细长手指抬起,蹭一下卫执戟眼睑:“怎么一个人喝成这样?”
  卫执戟抿唇看他,看一眼,视线轻轻挪开,他仰头,看酒棚外夜色里的虚空,喉结轻滚:“没,有点闷。”
  “不开心了?”郁临看着他,目光温和,顿一下,合上伞,细密的雨丝还带着一丝丝凉气,被一同收进伞骨里。
  他一袭青衣,清隽好看,在卫执戟身前站着,如珠玉般,微微弯腰,身后是隐藏在层叠云层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