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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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临让人劝的酒,座下无人敢不喝。
  他们不明原因,但卫执戟下去,尽管他是个护卫,却是郁临的护卫,于是一个个兢兢业业。
  唯有一人横眉冷对,是城中豪族赵家之主赵荣,赵家有微薄的宗亲血统,在淮城势力庞大,和陈卓也互有姻亲,在淮城里很有一些面子。
  赵荣有一子赵聪,两年前参加科考,因卷入舞弊案,被郁临羁押审判,终身不得再拿官身,赵家青云路断。
  自此,他对郁临恨之入骨,其他人默认出点钱粮,与郁临合作,将人送走便罢,只有他,费尽心思阻止这件事发生,淮城筹粮艰难,他出了不少力。
  流民一日日在死,他要的却是郁尚书民心尽散,与他儿一道,万劫不复。
  赵荣并不知晓在来的路上,郁临车马之中,在卫执戟面前烧了几个名字。
  他横眉冷对,仰头畅饮,别开脸不接卫执戟的酒,卫执戟看着他,神情逐渐漠然,举杯劝他:“请?”
  他别开头,只是一声冷笑:“想请老夫酒,你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卫执戟,眼皮略略扫过上首的郁临,不知究竟骂谁。
  某一瞬间,他扫着郁临发狠斥骂之时,胸中长舒一口气,仿佛多年积压,一朝散尽。
  这种舒爽加上酒意,让他整个人飘飘欲仙,简直想要呻吟一番。
  只是下一秒,他忽地感觉脖颈微微一凉,随后,冲天血水喷涌而出。
  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只是没有下一次了。
  卫执戟一剑把他砍了干净,干脆利落,潇洒无比,仿佛很多年前,十七八岁,他随着那人南下,一路冲锋陷阵。
  宴会上的淮州豪族酒意熏然,飘飘欲仙,捧着酒杯,在朦胧的灯火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便是扑通扑通,在血腥里一声声膝盖骨磕在地上的软倒声。
  郁临身旁,陈卓捏着酒杯,脸色阴沉:“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郁临侧头看他,又看座下众人,长袖轻垂在桌案旁,神情冷薄:“敬诸位酒,还有谁不想喝?”
  陈卓见他无视自己,大怒,正要唤人前来,庭院里忽地传来阵阵喊杀声。
  片刻后,一年轻白袍小将披着夜色,带一身血腥味进来,越过宴中众人,直挺挺在郁临身前单膝跪下:“曲星幸不辱命,淮城布防与已尽在掌握。”
  曲星当年本是淮城一不入门偏将,因为被同僚构陷,走投无路,千里奔赴洛京,郁临调查始末后,见他有才,提他一把,现在他高居淮城总兵。
  陈卓指着他,目眦欲裂,瘫软在地。
  座下其他人呐呐不敢多语。
  郁临见事毕,轻轻颔首,他放下酒杯起身,酒意将他眼皮熏的微红,他扫一眼曲星,轻声嘱咐:“不要太冒犯了,只是请诸位大人放一些粮救人。”
  曲星不敢抬眼,低头:“是。”
  郁临颔首,自高台而下,脸颊薄红,眉眼清致,走到卫执戟身旁,一偏头,卫执戟眉头轻皱,正咬着牙看曲星。
  他醋的厉害,郁临无奈提醒:“走了。”
  卫执戟神情一顿,若无其事跟上来:“好。”
  第75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六)
  淮州夜色凉薄如水。
  今夜有事要做,道上早清了人,冷清月光挥洒,偌大街道上空无一物,只偶尔在街角幽幽亮几盏灯。
  郁临住的地方离府衙不近,马车在路上咕噜噜行驶,发出不紧不慢地吱呀声,愈发显得车内寂静无比。
  卫执戟洗去伪装,露出底下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
  他双眸灿烂如星子,抿着唇,有时往外,有时看车对面坐的郁临。
  郁临低头看文书,车里安静一片,良久,他喉结轻滚,哑声问:“纸是烧给我看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他抿唇问:“什么时候认出的?”
  他问的急切,眼皮深红一片,郁临低头翻看手中文书,闻言轻顿。
  片刻后,郁临抬眸,睫毛浓长,落在车内昏暗光线里,温和沉静,他手腕轻搭书页上,无奈看他,轻轻道:“我与你,何须相认。”
  他的眸子是一种很浅的琥珀色,在洛京时,卫执戟遍寻玉石珍宝,也找不出一颗能与之媲美。
  卫执戟怔怔看他,听他说与自己刻骨入血,无需相认,顿时深呼吸一口气,仰头逼走泪意。
  他咬着牙,垂在一旁的手指收紧,忍了又忍,才哑声说:“嗯。”
  他看着郁临,看着这张午夜梦回轮番出现在他梦里的脸庞。
  过一会儿,轻轻起身,走到这人身边,半跪下,将脸庞轻搁在郁临膝盖上,轻握住他冷白细长的手指。
  卫执戟声音很闷,一下午的随身跟随,让他早忘了八年距离,忘了自己如今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握着郁临手指,如少年时一般闷声抱怨:“这些年,我总是梦到你。”
  郁临垂眼看他,冰凉手指缓缓回温,轻搭在他脸颊旁,轻声问:“梦到什么?”
  “很多啊。”卫执戟笑出来,埋在他手指间蹭一下,喃喃自语,“头几年,我只能隐姓埋名,窝死人堆里,那时候想,不能死,我还要为兄长报仇,还要回来见你。”
  “后来……收拢了旧部,听说各州叛乱,叛乱兵临洛京。”卫执戟声音一顿,“我怕极了,怕他们伤了你,便每日都关注着。”
  他说的轻描淡写。
  但郁临从他十七岁时便带着他,知晓他的性格,轻轻抚摸一下他的发鬓:“嗯,那时候你已经拿到了青州?叛军外有支无名军队和他们对峙……你带人来帮我了?”
  “……”
  没曾想他猜到这一层,卫执戟偏头,咬一口他的手指,笑的无奈:“趁机捣乱罢了,我身份不正,也不敢见你,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他笑起来,眉眼飞扬的样子有了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郁临低头,手指托着他歪在自己膝盖上的脸颊,目光安静,轻轻摩挲。
  故人重逢,还是他们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郁临嘴唇轻抿,手指穿进卫执戟轻软的发丝里,揉了又揉。
  八年的时间太长太长,却割不断他们的联系,一朝重逢,宛如初见。
  过去很久,郁临轻声说:“无事便好,这些年,我总是会担心,你吃了许多苦,几次命悬一线,我总想,若天遂人愿,我该再见你一面的。”
  他说着,卫执戟抿唇,头颅往下,压着他的手掌,瞬间发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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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无星无月,唯有窗外桂花树随着风声簌簌摇动。
  院里的床榻也晃的不成样子,边关淬炼多年,卫执戟早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抱着人,手段颇多,一夜没停,最后只听肩上人断断续续低声喘息。
  天光渐亮,他抱着怀里的人,恨不得两人融为一体,密不可分,郁临趴他肩上睡着了,他微微倾身,亲一下这人雪白的肩头。
  郁临正睡着,受不住力,猝不及防轻抖一下,他抿唇,睡眼朦胧低问:“什么时辰了?”
  卫执戟看一眼窗外将亮的天,心虚挪开视线:“……我看看。”
  天已经亮了,淮州城里天亮的早些,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清晨的光线。
  卫执戟抱着人,一动不动,在一方院落里,时光仿佛陡然安静下来。
  郁临靠在他肩上,半晌没听见回答,困极,不知不觉睡过去。
  他近来太忙,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一觉睡醒,发觉自己躺在比平时绵软的床榻里,周身清爽,只是微微有些乏力。
  屋里的窗上挂了厚厚帘布,密不透风,乍一看,竟也看不出是黑夜还是白天。
  一看就是卫执戟干的,郁临轻轻揉一下头,哭笑不得,正要起身,院里和人交谈的卫执戟已经敏锐听到屋里动静,挥手打发了人,快步进来。
  他在和部下商量着事,毕竟粮食问题得到解决,然而流民还没有。
  他知晓郁临定会忧心,天一亮,便早早唤来潜入城中的部下,让人按着他治下法子,抄了些淮州能用的过来。
  这些法子脱胎与当年他跟随在郁临身边的耳濡目染,又经他手下谋士根据各州情况精心改良,十分好用。
  方才将这些东西交上来,他座下将领面露忧心,他是见着卫执戟靠这些策略起来的,知道此法必定壮大淮州,便询问主公,这对他们是否不利。
  卫执戟闻言,目光轻扫身后安静的窗户,想都不想,便拿自己经年累月耳濡目染的念头给他灌输:“不会,你以为这天下靠的是什么得以存在?”
  手下踌躇良久,试探道:“天子?”
  只不过在他心里,天子明君是眼前他追随这人罢了。
  卫执戟闻言,懒洋洋轻笑出声:“不对,是人。”
  他淡淡道:“以往有人跟我说过,一人之力或可开天辟地,万民之力才能得以永存,天下万民本无分别,咱们如今据守一方,却不会永远这样,到时问鼎大雍,淮州流民不是我们敌人,是我们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