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众人不明变故骤生,仍穿着丧服进宫入宴。
  这前脚刚迈进去,就听殿中琴声泠泠,琳琅生彩,几人愕然对视了眼,才反应过来是鸿门宴,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进到殿中,以全身丧服窝于那一角中。
  高栋就居于其中一位,虽不靠前,却也是上首打眼就能瞧出的地方。
  他来前,方才将京中变故寄去了边关,可两地遥远,最少也需三五日才能得其回音。今日是闻公主逝世才至宫中,却要穿着丧服却要在此参筵,心底平白生出一阵诡异的悚然感。
  没一会,殿外来人了。
  却不是陛下,而是一身华服的沈大人,几步行至左边首位,眸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一圈,众人压下疑惑,也都齐齐行礼。
  他面上露出一点笑,只道让他们都坐下。
  一时寂静。
  那位魏老臣的嫡孙,魏侍郎一身清正,见着此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沈大人,臣等骤闻柔容公主和其驸马离世的噩耗,心中悲痛不已,公主驸马身为陛下之生母生父,关系重大,却平白骤去,一不知其死因,二不得见其尸首,反倒空将臣等晾在此地,实不知用意为何?”
  沈言灯看他一眼,捏在酒樽的指尖微紧,轻叹了声道:“魏侍郎话中似有怨气?今日我让诸位聚于此地,实则是因此事另有隐秘,陛下又年纪尚轻,担不得此等重任。这才将诸位宣至此地,另商要事。”
  他站起了身,行至桌案前,做出极为难的模样道:“公主与驸马身死,实则为与蛮族通信,意为叛国,被拆穿后自尽。”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魏侍郎面色一变,当即质疑道:“公主是为赵家正统,怎可能叛国?若无证据,莫要空口白言,胡乱攀咬!”
  沈言灯施施然拿出信笺,让他们传阅着:“此信上有匈奴王的刻印,是从驸马身上搜寻得来,诸位一看便知。柔容公主与其感情甚笃,难保不是被其哄骗,这才误入歧途,做了此等错事。”
  信笺传在几人中间,言明陈大人出征,兵力为几,又至何地。旁的皆可造假,可唯独此刻印实打实出于匈奴王手中,世上无二,没法辩驳。再且此番起战,本就蹊跷,若是京中有人报信,反倒说得通了。
  众人皆惊,王国公混在其中,也好奇地张望了几眼就快速退下。此等要事,王家早已不是当年的京中名门望族,可不敢瞎掺和。
  高栋打眼一扫,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擦着眼眶。他可不信柔容公主会做此事,定是这小人在随意攀咬污蔑,可刻印造不得假……那便是京中有奸细?会是谁?
  他心中惴惴,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恨不得此刻就回府,再寄封信到边关。
  沈言灯见着时机正好,道:“陛下与公主驸马关系匪浅,若知此事,不知会有何等反应。我辗转一夜,满心焦灼,却也不知该何解,这才将诸位寻至此处,共寻对策。若能为战事平息添上一份力,沈某也算无愧了。”言辞恳切,满面真诚,又沉身一拜。
  众人瞧他此态,半信半疑,却还是主动将人扶了起来。
  沈言灯四下谢过,转首间对上了一随从的神色,他眉心一皱,随意寻了个由头脱身,就先走到殿外听其耳语。
  两三句间,理清了前因后果。
  他道:“陈府中没人?”
  那随从摇了摇头:“四下都寻了,却没瞧见。”
  他眸光一冷,南枝日日去那染坊的事,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却也知没可能寻到就也放任其去,可如今一活人凭空消失,难不成真与那遗旨扯上了关系?想着,他当即道:“派人在京中好生找找,还有那个叫白文的侍卫,想法子带来问问话。”
  *
  另一边,灵堂居于宫中最偏僻一隅,绸白幡布在空中大幅度地摇晃。
  四下空荡,唯有一棺椁停在堂中,几盏灯火笼着,灵位幽然,颜明砚跪于铜盆前,恍惚地拿了铜黄纸钱燃着。
  火光吞噬,飘出点点灰烬,近乎快燃到了指尖处,冒出一阵钻心的烫意。
  他这才收回了手,长睫轻颤,抬目看向那并列在一起的灵位,不知看了多久,被烫红的指尖蜷着,手背突出了青筋。
  两边白烛燃泪,在桌面簌簌积了一层。
  颜明砚看着,却腾地站起了身。
  什么狗屁的皇位龙椅,全都是强塞给他的,从未问过他想不想要,凭何让他弃了一己之私,让他承了赵姓,做劳什子赵荣的继子?
  他泄愤般将身上那层龙袍扯下,扔进了面前那火光焰焰的盆中。
  龙纹精细,沿着细密丝线,慢慢攀爬着,燃烧着,化作满盆乌黑布料。
  他就穿着中衣,大步出了灵堂,径直往宫门口而去。
  前头宴席已散,众臣却难解心中堵闷,无措下俨然将沈言灯当作了主心骨,一道共商大计。唯独高栋,见着左右不散,实在等不及了,就装作腹痛难忍,先行告假出宫。
  刚走到宫门口,就见被侍卫拦下的那道身影。
  高栋一边往前走,一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待到近前这才敢确认:“陛下?”说完,察觉不对,忙不迭服身行礼。
  颜明砚被拦在宫门口,几个侍卫明明识得他,却偏说什么担忧陛下安危,不得孤身出宫,饶他拿了身份出来压人,还是僵持在了这。
  本就烦躁的情绪更加难解。
  他转眸看了那高栋一眼,对他倒也有些印象,紧皱的眉尖忽地一平,张口道:“高大人这是要出宫?”
  高栋对上那道视线,脊背慢慢爬上了一股沁凉,他僵硬地扯出了抹讪笑。
  *
  京郊树荫横生,处处透着春日已至的清新盎然。
  马车一路疾行,将京城远远甩在了身后,只能看到一点黑影。
  南枝蜷成了一团,窝在绒毯铺着的位上,仍被颠簸得眼皮轻颤,缓缓张开了眼。药性未消,她尚未处于迷茫恍惚时,就对上了另一边两人的目光,一怨一歉,都直勾勾盯着她。
  她定了定神,下意识道:“母亲?柳明珍?”说着,刚想坐起身,四肢动了下才发现手脚皆被布条结实地绑着。
  郑氏连忙倾身,上前将人扶着坐起来,垂着眸道:“先忍忍,待到了驿站,母亲就给你松绑。”
  南枝想着上次郑氏所说,陡然反应过来这是要将她带离京城,她心底一慌,余光瞥见帘外景色,却是一片青绿,忙不迭挣脱着道:“什么驿站,我不走,母亲你快些给我松绑!我得回去!”
  郑氏恍然未闻地,继续在她的身后垫着软枕,淡淡道:“今日你不走,来日想脱身都没法子。南枝,饶是你怪我怨我,母亲都不能放任你回那等龙潭虎穴。”
  南枝听着她话中的顾忌,和面上的遮遮掩掩,却是满心不解,拧眉道:“母亲,你在怕什么?”
  郑氏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车厢陷入一片沉寂。
  马车仍在疾行,速度过快,车辙在平坦又直挺挺的官道都有点颠簸。按着这势头,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远离京城,到时再想回去就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了。
  南枝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暗暗回想着。
  按着以往对母亲的了解,她一没来过京城,二没与什么人结过很深的仇怨,行事也算是小心周全,能是因着什么才非要将她带着,紧赶慢赶地离开京城。只怕这仇家身份不凡,一旦出手必然至他们于死地。
  可此人能是谁?
  母亲入京住了能有小半年,在这连个相识的熟人都没有,寻常也没见她和谁来往过,甚至都没提起过谁。
  她暗暗咬牙,转瞬换上一幅可怜的神情,凄声道:“我渴了。”
  不待郑氏有何反应,柳明珍便主动倾身,露出柔柔的笑道:“母亲歇着,我来给妹妹喂水就是。”说着,将茶水递到她唇间,一点点喂下去。
  南枝解了渴,看向柳明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神情,轻轻一嘁,就转过了头。
  忽地她一滞。
  上次柳明珍在府前拦住她,非说什么颜驸马是她的生父,满面笃定,倒不像是随意攀扯的模样,可之后母亲矢口否认,神色间却不像是毫无牵扯的模样。
  驸马能与母亲有何关系?在以往的印象中,颜驸马惯常以一幅温和谦逊的模样示人,像是个居于闹市中的隐士,可自从颜明砚继位后,他一改往日清心寡欲,大揽朝中权柄,俨然成了民间口中所传的“真皇帝”。可见这驸马也并非全然是个超凡脱俗,只爱书墨之人。
  而那位刺杀陛下的侍女在公主府,柳家送予沈家的首饰也在公主府。沈父对她的怨恨不至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只能是受了旁人的嘱咐。那夜她和颜明砚所遇的黑衣人,昭音在府中下人里一再排查,却并无半点线索。如若不是下人,而是主子……沉在记忆中的事慢慢联在了一块,却越想,心中越闷得慌。
  她眉心一跳,缓缓道:“母亲怕的是颜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