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四下皆静,鼻尖还萦绕着一点轻薄的梅花香,将四肢都浸得酥软无力。
  香快散完了。
  殿门处,沈言灯将手帕放下,略带遗憾地轻叹一声,可眉眼间却无波无澜,淡淡吩咐道:“厚葬。”
  *
  初春是个极扰人的时节,清晨时残存着几缕寒冬的凄冷,待到沉云一散,阳光一洒,那沉积在身上的厚衣就会闷出一层薄汗。
  树梢间落下疏密的光影,南枝坐在染坊阶前,目光略带着迷茫地看向街前的熙攘,行人如织,各自谈笑,身后院子里一阵嬉闹声,几个孩子正追逐着四下跑着。
  她轻叹了声,站起身轻拍着衣袖上的灰尘,刚准备离开。
  袖口却被轻轻拽住。
  她转首才见一小女孩,怯生生看向她道:“姐姐,你的东西掉了。”说着,手中抬起那卷宗,递到了她面前。
  南枝反应过来,将卷宗接过来,想起了来时在路上买的那几块麦芽糖,拿出递给她道:“谢谢你,喏,拿去吃吧。”
  小女孩眼睛一亮,脸上扬起害羞的笑,快速接过蜜糖跑了。
  院中剩下几个孩子也凑到小女孩跟前,拥作一团,踩得石板地上的薄灰都在晃,叽叽喳喳说着话,分着那油纸包起的麦芽糖。
  她遥遥看着,靠在门边,摸出偷偷留下的一小块,抛进嘴里,慢慢咬着。
  糖渣四溅,很快融得发软,黏得上下牙沾在了一块。
  可这院中却是分糖不均。
  原本捧着糖去分的小女孩手中空荡,另外几个一瞧就是结了派的,先哄了几块,又觉不够,趁着杂乱强抢了几块,尤其是为首的小胖墩,身后跟着几个“小弟”,嚣张地塞了满嘴,还朝着小女孩挑了挑眉,一幅极欠揍的模样,另有几个打抱不平的与他争论,一时场面乱作一团。
  南枝嚼糖嚼得腮帮有点疼,她拧着眉,费力咽下一块,就撸起了袖子,准备好生发挥一下侠士本色,伸张一次正义。
  这堆小孩里,最高的也只到她大腿处,处理起来绰绰有余。
  她活动了下手腕,只伸出了三根指头,就将那小胖墩从人群中分离开了,拉住他的小辫,训道:“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你这小浑球抢了她的糖,怎地这般贪心,人家好心分你一块还不成,非要厚着脸皮全抢来,还不还给人家!”
  小胖墩抬首看她一眼,似在估摸两人实力差距,暗暗计较一番后,忽地嘴一撇,眼一皱,躺在地上嚎啕起来:“坏女人!你欺负小孩,吓唬小孩!啊啊,快来人瞧瞧啊,有人仗着年纪大,在这欺负小孩!”可惜却是光打雷不下雨,一点泪都没挤出来,眼里还闪烁着得逞的精光。
  院中刹时充斥着他的哭嚎声。
  南枝呆站在原地,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会颠倒黑白的小孩,可除了她外,其余孩子却早已习以为常,眼神中带着点鄙夷看向他。
  下一刻,就居在院子四处的各家听到动静,不自觉走到房门处,探首张望着,再搭上那小浑球的哭喊声,倒真像那一回事。
  南枝站在目光正中,像真做了欺负小孩的恶人一般,双颊生出层薄红。
  那小胖墩的爹娘也听到那阵熟悉的哭喊,忙从房里跑出来,一股脑就往这处跑,南枝看着疾步而来的两人,心中一跳,莫不会是来找她算账的吧?
  谁料那小胖墩陡然从地上跑起来,一下躲过了自家爹娘横生出来的手,四下乱窜着。
  他爹娘气得牙痒,熟练地抄起捶衣用的棒槌,骂道:“竟还有脸跑,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做,尽知道惹祸,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得了你这种冤家!”
  那小胖墩不服气地反驳道:“明明是这坏女人欺负我,爹娘,你们就会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我还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
  一跑两追,没几下就将他抓住,按住怀里教训着。
  南枝眨眨眼,嘴角却不自觉翘起一点笑意,暗暗等了会才上前,假模假样地劝道:“孩子年纪还小,也没惹出什么大祸,也就是抢了别人的几颗糖,还非在地上撒泼打滚,倒打一耙罢了。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只要往后好生教导,应是不会成了那等好吃懒做,撒泼耍赖的恶人,更不会成了坑蒙拐骗,满口胡言的衙门常客,莫要动气,莫要动气。”
  那爹娘一听,眉跳眼横,下手力道更重,哭嚎声音更大。
  小胖墩满怀怨气道:“你这坏女人,日日跑到我们坊里,谁知道你存了什么坏心思,说不定是想将我们几个孩子坑拐走,要不就是惦记上了坊里的贡布!爹娘,你们别被她蒙骗啊——”
  南枝满眼无辜地看向他,忽地笑意一滞,模糊地想到了点旁的。
  近乎晌午的暖阳煌煌得照着,面庞浮起一阵近乎眩晕的热,搅动着,混杂着,唯有一点树梢中遮拦出的阙影,平实地盖在她身上。
  缓缓地,她蹲下身,朝着最开始递了糖的小女孩,露出了一抹克制的笑意,温声道:“先前我怎么听闻坊中的贡布被偷了?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说着,将身上藏的最最后一块麦芽糖递到她手心。
  染坊人人对她客气,可连着数日探查,也不免在背后生出点嘀咕,忧心她存了什么别样的目的,如几年前一样再害了他们,便都不敢靠她太近,一问只得一答。
  可孩童却不会想的那般深,朝他们一笑一怒,便能轻易将人区分成善恶好坏。
  那小女孩见着糖一喜,凑近她一点,小声道:“没丢的,那次是瞧错了,都误以为那小贼偷的是贡布,这才传出了消息。后来才发现,贡布好生放着呢。爹爹说,那块贡布是如意坊风光过的最后一点凭证,害怕再有人惦记,就让我们莫要声张,就让别人以为它被偷了。”
  院中几口缸安放着,红黄蓝绿,绕在一溜灰的墙内,几只迎着初春回来的燕雀驻足在枝丫上,歪着圆滚滚的脑袋,两只乌黑小眼定着往下看,乍出了几声清脆的啼叫。
  南枝摸了下她的头,声音放得愈发低柔,只问道:“那你知道上次的小贼是偷了什么东西吗?”
  小女孩费力想着,摇头道:“以往贡布都是放在正堂里的。”说着,指了下满窄杂物的屋子:“那小贼溜进去后,就抱着东西跑了,屋里没什么东西少了,就是观音像歪了一点。爹爹误会了她,还有点歉疚,想着什么时候能当面致歉呢。”
  南枝轻颤着眼睫,站起了身。一个极大胆的念头破茧而出,在脑袋里乱飞着。
  怪不得,方木偷了贡布后不久,明明她忘了物归原主,衙门出通缉小贼的消息没了,一切像是没发生过那般。
  怪不得,陈涿在找,旁人在找,浩浩荡荡这么多人手,快将染坊的砖瓦都翻遍了,竟全都没有寻到。
  ……
  她有点迷茫地回想,那装着贡布的布包被她扔到了何处?
  第113章 生父兜兜转转,又到她手
  南枝从染坊离开时,正是晌午后,炙热从树梢中微微透出,漫天浮着令人生燥的热意,她心如锣鼓,只想立刻回府,去瞧瞧那布包中装的到底是何物,可又不敢声张,脚步如常,甚至还到巷子边的茶铺歇了脚。
  刚端上茶水,就听到邻桌几个在细声说话。
  “你们听说了吗?宫中发了丧,好似是柔容公主和驸马死了。”
  “死了?你胡说什么?前几日我还瞧见从公主府里出来的马车,怎可能突然遭此意外?”
  另一人嘁了声:“今早刚刚出的意外,虽不知是何缘故,但这消息却是我板上钉钉打听出来的,而且是两人一道中毒而亡。”
  南枝心一震,今日晨起她就出了府,还没来得知宫里传来的消息,此刻一闻,满心骇然,不禁转首径直看向他们,问道:“什么?”
  那人吹嘘的声音被一打断,眉心一皱,转首却见是个美人,便又露出笑颜道:“就是那嫡长公主柔容和她那驸马,不知怎地出了事。”
  南枝指尖紧掐杯盏,却是根本不信,问道:“此事当真?”
  那人仰着下巴道:“这事出得急,还急召了官员入宫,我去给几家府里送菜时,听到几个小厮在那说嘴,便凑近多听了几句,绝不可能出错——”他脚边的确放着几个空荡的菜篮,面上也不似作伪。
  南枝却没心思再听他说下去了,脸色苍白,当即起身丢了银钱,匆匆抄近路往府里赶。
  可前脚刚至一地,忽有一帕捂住口鼻,眼前晕眩,再没了意识。
  隐在暗中盯着她的几人,连着几日没觉出不对,一时也有些松懈,见她进了茶棺歇脚,便也放松了警惕,却没注意她早早出了茶馆,待回神时见那地没了身影,立刻起身追上,可巷口空荡,竟是连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几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回去禀告了。
  *
  沈大人亲自下令,要厚葬柔容公主和颜驸马,尸首合葬于精挑细选出来的沉香木棺椁中,暂且停在宫中,灵堂则设于宫中一隅,还宴邀了朝中数臣前来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