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好!
  我察觉到时,已经太迟。几碟糕点如杜十娘匣里的首饰件件落湖,缤纷掉入我的衣衫,一壶据说很配甜点的兰雪茶也确实很配合地与甜点共亡,一同向我泼了过来。当冰凉的茶水触摸到我的肌肤,我庆幸我们点的是一壶冷茶,否则这会儿阵亡的就不止是物件了。
  “轻衣!”
  “客官!”
  我眼见汋萱和丫头一齐冲我喊,两人一齐欲上前,汋萱又一把推开了始作俑者,上前握住我的手,“你怎么样?”语气难得真诚。
  其实我不太好,虽然没什么烫伤碰伤的,但这糕点,有几样外皮是油里滚过的,现在都倒在我的外衫上,再加上茶水的浸润,油腻似有朝我中衣里侵袭的危机,我心理上很遭不住。但面前是汋萱,不是我可以随意的人,况且她适才眼露忧色,令我颇为感动,我便宽慰道:“没什么,只是衣服遭了殃,郡主大人放心。”
  汋萱见我没有伤处,也反应过来那是冷茶,忽然放开我的手,猛地起身,有些局促,她转身背对我,冲丫头道:“你是怎么做的事?还怵在这里做什么,别让我再看见你。”
  那丫头打翻了茶点,又被汋萱推翻在地,已然有些傻,现又被汋萱当头棒喝,吓得说不出话,只哭作一团。我见她长得秀气,有些不忍,方要说几句话安慰,她却麻溜儿从地上翻起,掩面跑了。
  一眨眼儿的功夫,人就消失了,比方才小倌滚的速度还要快,这家店的伙计身手都如此了得吗?我捺下伸出去的手,内心发愁,这丫头好像有点笨笨的,她能想得到来给我递一块帕子吗?
  正想着,一块帕子兜头飞来,我眼疾手快截住,感激道:“多谢郡主大人。”汋萱还是背对着我,也没和我说话,冷清清地好像在设法忘记方才那个冲动的人。我也不去扰她,专心擦我的衣。
  擦了没一会儿,从门口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本店招待不周,让贵客不快,六娘特来向二位赔不是。”
  走出一位身姿颀长,容姿端丽,却……装扮得极为奇怪的人!
  第五章
  这装扮也不是头顶战盔,身着纱衣的那种怪,更准确地说,是乱。她头上梳蕃西的编发,戴娄兰的白毛帽,帽上插一根翠绿的孔雀羽,衣衫是尚国样式的长衫,戴的又是西南乌曼等国的银饰,足下蹬一双北边游牧族的皮靴。
  乍一眼看得人眼花、头晕。
  我脖颈后移,眨了眨眼,躲了这满目琳琅。汋萱似乎没瞧见,还在冷静。六娘如同一个万国衣饰展示柜,婀娜多姿地过来。到了我面前,她说:“可是这位客官吗?”
  我无言以对,难不成还是旁边那位浑身干爽唯脸色不太舒爽的人吗?算上刚刚那个飞跑出去好像比我还委屈的丫头,这画舫从上到下还能否有一个正常?幸而她接着说了一句还算靠谱:“是本店没有调/教好伙计,让您受罪。这样,这顿我请,客官您的这身衣服,我也全赔,您以后来……”
  “衣服就不用了,不知老板可有地方借我梳洗?”我怕她再多说几个赔字,那边的郡主大人就要翻脸了,赔什么?跟郡主谈钱,辱了她清听,岂非火上浇油。不过汋萱好似出了窍,没有任何动静。
  “如果客官不嫌弃,现在就随六娘去楼上,去我的卧房。”六娘拉过我的手,又对汋萱说,“烦请这位客官在这里稍候,我已吩咐人重新上茶,望客官海涵。”
  “不必了,”汋萱生硬道,仍做一尊沉思的冰雕,“我先告辞了,你,你……”你了半天又憋回去,于是真气逆流冰封霎解,汋萱再无话说,再不看我,转身骤然离去。留下我与老板面面相觑。我叹了声,走回桌边。
  不过是情急下叫了我的名字,也没有很失态罢,至于这么抹不开面子么?我拾起忘在桌上的竹扇揣进袖里,十分不解。
  汋萱不大喜欢我,这我知。其实我也差不多,只不过她是郡主,我是臣下,我没有资格谈对她的喜恶。小时候,汋萱讨厌我和公主走得近,我也烦她老跟着,这种孩童时的纠葛在孩童时没有妥善解决,便一直不清不楚地到如今,尽管如今汋萱已不再亲近她的皇姊。而她对我么,从明白露骨的讨厌,进化成了阴阳怪气,极偶尔说句人话。
  不过汋萱心还是好的嘛,我攥了攥袖中折扇,想着哪天亲自登门送还。
  “客官怎么称呼?”六娘捧着一叠衣物进来。我方才已在她卧房作了梳洗,正要出门找她,“我姓白。多谢六娘,我身上差不多了,这就告辞。”
  “哎哎哎哎,怎好这样湿着衣出去的呀,你看看,我给你带了几身衣服,我看你穿白,都给你挑了素色的来,你试试。”六娘拦住,摁我回去坐着。我当然不愿,长衫虽湿,终究是自己的,我从来也不曾穿过别人的。六娘似看出我心思,笑道:“你放心罢,这都是新的,上好的料子,您这样的贵客,我怎么好让你穿我的旧衣,快穿上罢,得了风寒我更过意不去了。”
  她话说得这样,我再拒绝显得瞧不起人。且我方才梳洗前其实细察过她的卧房,收拾得很干净,想来也不是个邋遢脏污的人,便道:“那就多谢六娘美意。”从她手里取了一件,去屏风后换。
  “六娘是哪的人哪?”承了她的好意,我就和她搭起话来,亲近些。而且她长得好看,我一向喜结交美人。
  “哦?白姑娘何以认为我就不是生在京城?”
  你方才看到汋萱连句问安都没有,长在京城还能不认识京城一霸吗?当然,我不能赤/裸/裸地指出她有眼不识“泰山”,我只道:“似乎口音不像。”平心而论,六娘的口音其实听不大出。
  “白姑娘的耳朵好厉害,”六娘赞道,“我的确不是京城人士,我生在西南,不过家里经商,自小和母亲走南闯北的,也说不上家乡不家乡了。”说罢微叹一声。
  我怕说到她什么飘零无根的痛处去,忙扯开道:“六娘的画舫布置得别致,一定花了不少心思罢。”
  六娘笑道:“我哪有什么心思可费,不过是一股哢咚全摆出来罢了。不过这些小物件收集起来,的确费了些功夫,我常在各地走动,各地民风、特产都大有不同,瞧着新鲜好玩的就收几样,这才有了这许多。”
  我穿好了衣服走出来,和六娘同坐一桌,“那你去过哪些地方?”
  “太多了,你们知道的我应该都去过,像是蕃西、娄兰、契旦……”六娘摊开一只手,细长的手指在上面点过。
  “那么,婺国,你也一定去过喽?”我问。
  点指的动作顿止,她答:“去自然是去过的。”
  “那六娘可以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六娘抬起头,注视我,“那么白姑娘,是想听真话还是胡诌呢?”
  我笑了笑,答:“自然是真话,在尚国,关于婺国的杜撰已经太多了。”这是真的,因为婺国乃敌国,在尚国疆域内,每一条关于婺国的讯息都会被歪曲,婺国究竟如何,我们只愿看到我们愿意看到的,尽管这很愚昧,但却是种宽慰。
  六娘拍了声桌子,道:“好!我对白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你不会害我,我便和你说说,你也随便听听。”
  讲婺国的事是有风险的,一个不慎,就会被打成叛贼。我钦佩六娘的果敢,这个朋友值得一交,我回她:“好,我听过就忘了,你放心。”
  她翘起一腿,脖颈稍仰,眼神渐空,陷入回忆的样子,“我去过两次婺国,一次是十年前,和我娘去那采办兽皮,你知道,婺国在西南,那里多奇兽,我第一次去时还真吓了一跳,那么大一头野猪啊,用箭射中后当场就生吃……”
  “生吃?”我顿时一阵恶寒,“这怎么下得了口。”
  “可不是,最多呀就是把肉剁成泥,拌点醋,加蒜泥、生姜之类,这算是她们那待客用的上品了,土蛮子呀!”六娘嫌弃地瘪嘴摇头。
  “我听说那里的人崇尚蛇,那蛇是不吃的?”
  六娘忙摆手,“蛇是万万不去动的,蛇是有神性的,看见蛇不能叫、不能跑,要恭恭敬敬给它低头行礼的……”
  我大惊,“那遇到毒蛇怎么办?也站着?”
  六娘笑说:“毒蛇那就更有灵性了,被它咬那是神灵赐福,是吉祥,哪有躲的道理呢?”她见我目瞪口呆,笑意更浓,“你是不是当她们全是不要命的傻子?其实她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怕蛇毒的,那里的人从小就接触毒,身体早就习惯各类毒素了,况且西南不仅多奇兽,也多药草,她们随身带各类解药,根本不慌。”
  “那这么说,那里的人,个个都是神医啦?”我若生在婺国,岂非要做无业游民。
  “其他方面我不敢说,解毒那都是一绝。我在那被一条青竹蛇咬过,同行的小姑娘吸毒、上药、喂药丸,一套行云流水下去,拍着我肩说毒解了,让我继续上山,那张淡定的脸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以为我会死。不过你不要以为她们真的什么蛇也不怕,怕这个词,其实我说得不对,是敬畏,有一种蛇,是她们最敬畏的,通体漆黑,只在头部有五颗紫色小点,最外圈四点相连,形似二十八星宿中的鬼宿,被称为鬼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