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汋萱亦低头看向怀中,柔情似水道:”慕儿……“
  不过是坐个船,至于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吗?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转身寻了个角落自己先坐了。她们二人腻歪了一阵,也落座,小倌小鸟依人地靠着汋萱。谢天谢地,两人没有坐在我旁边,算汋萱良知未泯。
  一会儿,小舟划至江心,万琼舫终于在眼前。
  第四章
  上了画舫,我原以为汋萱和她的小倌一同吃,我正好一人自在,没想到,汋萱下了小船,又叫住我,“白大人,一起罢。”我只得回:“微臣荣幸。”又走回她身边。小倌在旁偷瞄我一眼,大概在心头怨我,我只当没看见,只在心里喊冤。
  我向舫内粗粗一扫,食客众多,坐得满满当当,店中小二如春忙时的蜜蜂,从这桌飞到那桌,又从那桌飞回这桌,脚不沾地,忙得不可开交。但大约是汋萱一身的贵气,走哪都是蓬荜生辉的效果,小二在百忙中,果断先抛了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赶来这株金光熠熠的钱树面前,谄媚道:“几位贵客,大厅还是包厢呀?”
  小倌从汋萱怀里脱出,向前一步,尖声骂道:“笨东西,你看不出这是谁吗?什么大厅,谁坐大厅,还不快引我们去最好的阁子。”虽说阁子的确比大厅要好,清静,也干净些,但这小倌也太狐假虎威,令人厌憎。想到一会儿要和这么个人一同吃饭,我就有些败兴,便微微侧首看江,眼不见为净了。
  “白大人意下如何?”
  我没想到汋萱会问我,此人一向睥睨众生,目中无人,何时转了性,学会了让人。我诚惶诚恐道:“郡主大人决定就好。”
  “那便要一间阁子罢。”
  “好嘞,客官请随我来。”小二轻旋腰肢,转身引我们上了二楼。我观察她脚步轻盈,呼吸平缓,很不简单,忙活了大半天还有这份精神气,身体底子相当好,我在后头边走边下了诊断。走到了一间题着”竹之间”匾额的阁子前,小二停下来,道:“就是这里了,这间是咱们最好的一间,客官请进。若是一会需要人伺候,请按窗上挂着的小铃,马上就有人来。小的就先告退了。”说完,飞快转身离去。
  我和汋萱进了里屋,方欲坐,只听汋萱说:“你就不要在这里了。”我一惊,回头见她正放下她的折扇,掀袍入坐,又拾起桌上的食单翻起来,一眼也不曾看身后的小倌。小倌呆了一呆,飞扑过来跪在汋萱脚边,抱住腿哭:“群主怎么舍得让慕儿离开,让慕儿在一旁伺候罢,慕儿一刻也不愿离开郡主。”
  汋萱好像没听见一样,还翻着单子。
  小倌抽噎得更厉害,嗫嗫道:“慕儿做错了什么,请郡主责罚,慕儿一定改,群主不要不理慕儿。”
  汋萱终于开口,“滚。”虽只一字,语气却冷,小倌吓得忘了哭,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我眼见门口消失的一溜烟儿,终于不解道:“他不是你新欢吗?”
  汋萱道:“一个男倡罢了。”
  我依然不解:“那也不必赶他出去罢?”
  汋萱抬眼,叹一口气,“白大人真是不解风情,我这样做自然是为了白大人哪。”
  我抖了抖身上的鸡皮,无语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跟你的新欢们说,我可受不起。不过他出去也好,他身上的香熏得我鼻子都钝了,影响吃饭。”
  汋萱哈哈一笑,又低头翻食单,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则看起了雅间的陈设,刚刚在大厅匆匆而过,不曾细看,现在越看越看出问题。比如说那一只细脚伶仃的高几,明明是只香几,该摆一个小香炉,现在倒好,压着一个矮墩墩的盆栽,若是一株紫薇,分枝纤细,开深紫色的花,配纯白的盆底,兴许也好看,但现在却蹲着一颗硕大的球,还长着刺,粗粗笨笨的,像是异域的植物。再比如旁边的琴台,放着一张古琴,都还不错,但为何琴边栽了棵芭蕉,叶子大得跟个盆似的,遮住了半张琴,都说松下听琴,蕉下听雨,现在倒是被主人家弄了个移花接木。无论是香几盆栽,还是古琴芭蕉,都算雅物,只是这些东西排偶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风雅没附庸成,反而出了洋相。
  其实这些物件还可算作是我太挑剔,或是主人家别出心裁,但门口那两柄剑的摆放就不得不令人疑惑了。那两柄剑,一柄叫妫臾,一柄叫妘昔,是一对姊妹剑,源于上古传说,一对叫妫臾和妘昔的姊妹。她们一个是铸剑师,一个是剑客,都对剑。她们的国家当时正与敌国交战,她二人原本隐居山林,此时也欲为国献力。姊妫臾铸了一把宝剑,而妹妘昔背上这把剑,奔赴战场。只是她们的国积弱太深,不久便全军覆没。消息一到,剑炉边便溅了一道残血,铸剑师自刎了。而那把遗在沙场浇灌了剑客一生热血的宝剑突然从尸骸中升起,直直飞向一座山。那山中的剑炉内,刚刚铸成的宝剑,淌过铸剑师的鲜血,也倏地飞出炉外。最后高山之巅,两柄剑并合在一起,剑声泠泠如泣如诉。
  这便是姊妹双剑的由来。
  只要是尚国人,一定知道这个传说。而我们也一定将姊妹双剑摆在一起,已成全二人的情意。姊妹双剑长得相似,只是在剑柄处镶的玉石,一柄碧绿,一柄冰蓝。但不知为何,雅间的两柄剑,却像是作对称之用,被分开挂在门两侧。
  就不知画舫的主人是什么心思了。
  我在心里评点完了装饰,觉肚中更饿,却见汋萱还在看单子,忍不住道:“这食单上是写了什么天机,让你如此投入。”
  汋萱笑说:“这食单确实新鲜,我竟有很多没吃过。比如这道扶桑国的海葡萄,世上竟还有长在水下的葡萄吗,这个扶桑国你可听说过?”
  “据说是东边的一个小岛,多种扶桑木,我也只在书上粗粗看过,知道得不多。”
  “白大人谦虚了。”
  我见她又要低头,忙道:“不如叫小二过来,让她介绍介绍。”
  汋萱合上册子,“也好。”
  我拉了小铃,小二立刻来。“客官想点些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特色的,给我们说说?”我回她。
  “那可就多了去了,咱店可是聚万国之精粹,随您挑啊,蕃西的葡萄酒、青稞酒、糌粑,西南乌曼国的砣砣肉、乳扇、波罗蜜果……”我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可饿坏了,正欲打断,汋萱却先一步:“不如上几个点心罢,就来几样甜口的。”
  甜口的正好我爱吃,而且点心上得快,正好解饥,我第一次发现汋萱是个周到人,险些老泪纵横。小二却不依不挠:“客官可还要茶吗?本店的兰雪茶配甜食最好,此茶取的是碧清山的泉水,再拌入茉莉花,泡出来的茶叶呀,那是如竹……”
  “甚好甚好,就要这兰雪茶了,你下去罢!”我见她那条悬河又要开始奔流,赶紧给她断一断,速速把点心呈上来要紧。小二得了答复,欢欢喜喜地退下了。
  汋萱又打开了她的飞金扇,悠悠地摆动,双目望向窗外,我也跟着看窗外江景。这画舫在江心,江两岸的歌舞喧闹声几不可闻,江景白茫,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意思,倒可以带公主来,让她也能暂且忘忘国事。
  “你去过皇姊那了罢。她如何?”汋萱忽然道。
  “还好,没受什么伤,就是又瘦了些。”我看向汋萱,“你怎么不自己去看她。”
  本朝皇族子嗣单薄,公主只一位,本来有两位,但大公主几年前薨逝,便只剩了沅芷一位。圣上也只有一个胞妹,是雍陵王,只生一女,便是汋萱,因此沅芷与汋萱是皇族只此一双的姊妹。但她俩性情迥异,并不常在一起。
  “我忙着风月之事,她忙着家国大事,我去干什么。”汋萱语带尖锐。
  其实汋萱小时候不这样,小时候她最喜欢黏着公主。公主大她两岁,小时候的两岁和大了不一样,相差很多,总之大了两岁的公主嫌汋萱太小,不爱带她玩。但汋萱像块狗皮膏药,牢牢贴着公主,躲也躲不掉。后来,大概是我和公主从太清山回宫后,忽然发现汋萱变冷了,连公主回宫也不找来,不过那会儿只以为她大了,有自己的事,何况那会儿澧兰大公主病了,公主忙得连我也很少见到,汋萱的变化,谁也没有在意。那之后,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淡。不过我也懒得管她俩亲不亲,小时候我就烦汋萱跟,大了公主更忙,她不跟更好。
  所以我就随口捡了几句陈芝麻滥调的话劝她。她也不甚在意地听着,不再言。正两厢沉默中,一个眉目清秀的丫头端着茶点缓缓走来。我眼睛一亮,躯背一伸,精神为之一振,我翘首以盼的小点心可算来了。我伸直了脖子看,先上了几样点心,是何点心。小丫头走得越来越近,我也看得越来越清了,红的绿的,方的圆的,各式花样,做得挺别致。我正睁大眼,数着碟里有几块糕,就见碟里的糕忽然模糊起来,晃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