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所以,鬼蛇的毒是无药可解的了?”我问。
  六娘摇头,“有无解药,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鬼蛇很稀有,只在王族有奉养,宫外很少见到,平民对它也知之甚少,自然不可能有它的解药,至于王宫里有没有,我一个外族人也无从打探。据说,只有被鬼蛇选中的人,才可以接近鬼蛇而不被伤,这个人就是鬼蛇选择的鬼主。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婺国的巫术罢?”
  婺国的巫术自然听过,在尚国臭名昭著,我道:“是那种好多人聚在一起围成个圈,一齐跳舞颂歌的仪式罢?”我说得很克制,在尚国,这叫野人发疯,据说跳着跳着就会挥刀自残,鲜血淋淋,场面不堪入目。
  六娘说:“不错,这是她们的降神会。婺国人人都信巫术,她们把一切的不幸都归根于巫术,凡是得了久治不好的病,遇了久思不得解的难题,她们都会请巫师作一场降神会,来解除巫术。这降神会有宫廷与民间之分,我们看来疯疯癫癫的其实都是民间的巫师,宫廷的降神会是很安静的,我曾有幸见过,你若爱听,我再给你讲。降神会在婺国其实只算低级的仪式,用不到鬼蛇。只在那些关乎国运的大事上,才会请出鬼蛇,而与鬼蛇站在一起的便是鬼主。比如祈雨,婺国炎热,常常大旱,民不聊生,这时就需要举办祈雨的仪式。”
  我道:“祈雨的典礼,各国几乎都有,尚国大旱时,皇帝陛下也会派礼官去祭坛祈雨,就不知在婺国有什么独特之处?”
  六娘斟了杯茶给我,自己也喝了两口,接着道,“也许区别只在于,我们的祈雨是祈求天上神明,而她们祈求的是鬼蛇。我们的典礼雍雍穆穆,而她们的仪式却诡谲可怖。在祈雨仪式上,她们会把鬼蛇放在一个充满水的大木桶里,鬼蛇喜水,这是取悦鬼蛇。接下来,按照仪式的规矩,鬼主也要进入这个水桶,与鬼蛇在水桶共浴三天三夜。因为鬼主是唯一被鬼蛇所接受的人,鬼主担负向鬼蛇传达百姓祈愿的责任。三天后,由鬼主的两个下属将桶扛至乌山的最高峰,乌山是她们的圣山,在最高峰上,鬼主从桶中走出,接过一枝在火中烤过的树枝,将它浸入水桶,再将沾附的水洒向四面八方,同时,那两个下属一人拿着锣鼓敲,当作是雷鸣,另一人拿两个火把撞击,火星飞溅当作是电闪,这样一直到太阳升到最中心的时候,仪式才算结束。”
  六娘说得仔细,带着一丝喑哑,我好像也浑浑进入了异国的巫术中,在乌山的悬崖下,看到那些浸泡过鬼蛇的水珠,闪映刺目的阳光,从细树枝上划出,从天上飞落直下,一颗接一颗,晶莹的表面如万花筒般折射山川万物,也折射鬼主临风而舞,虔诚的面容。
  我不禁道:“那位鬼主叫什么?”
  六娘看着我,缓缓道:“大名鼎鼎的冥辛。”
  第六章
  “冥辛?!”我大惊,“那不是她们的大将军吗?”
  大将军杀敌作战,是很世俗的印象,和乌山里挥枝洒水的祈雨鬼主乍然勾连上,令我一时瞠目,适才在脑中浮想的翩然作法之姿,也如水泡戳破,纷纷碎了一地。
  她,冥辛?我在牢中所见,苦大仇深,戾气无边,这份杀气做将军我信,做高山云气间的鬼主么。
  六娘笑着看我,意味深浓,像是一早设在这里,只待我露出目瞪口呆之相,再漫不经心地淡淡说起这位纵横沙场的狂战士背后不为人知的过去——自然,言辞间总要有意无意地带进一丝志得意满。
  哼哼,但你一定猜不到,我的难以置信是因为我见过她了,还替她上药了、包扎了……当然,之后的事我就不想提了。总之我才是那个怀着更大秘密的人,按下这份隐秘的小得意,我佯装心急,催促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六娘果然神色满足,理了理衣衫,掸一掸并不存在的灰,方道,“那就要从我第二次去婺国说起了……”
  她略略一停,似在回想,缓缓道,“三年前我又一个人去那做过生意,那时第一次听说冥辛,那会儿她已成了鬼主。其实我第一次去时,婺国并没有正儿八经的鬼主,因为鬼主是由鬼蛇来选择的,只要鬼蛇没有选出人,就没有鬼主。但像祈雨这样的大仪式,须有一个人暂代鬼主,当然,这个人是不必冒死进入水桶的。在冥辛之前,鬼主一直由王族的公主暂任,毕竟鬼主之位极为尊贵。而据我所知,冥辛是唯一以平民之身担任鬼主的特例。”
  “你是说,冥辛并非贵族?”我疑道。
  六娘点了点头,道:“冥辛的来历我并不知道,在婺国知道的人也不多,但她并非出自宫廷却是一定的。她像是凭空出现,又一步登天当上鬼主。婺国的鬼主之位此前已虚席了几十年,而冥辛的出现令婺国人大为狂热。据说在冥辛出任鬼主的那天,民间点燃千万火把,整整燃了二十一天,来庆贺她们的新鬼主。
  “可惜呀……”六娘神情间满是遗憾,“我没有见过那时的盛况,我第二次去婺国时,冥辛已经当了大半年鬼主了。”
  我不解道,“那既然她鬼主当得人心所向,又怎么变成大将军了?……”
  “不,”六娘止道,“她还是鬼主,毕竟这是鬼蛇之意,只是她又多了个大将军的身份。”
  “还有这种做法?”我蹙起眉,“不可思议啊……”我想象咱们尚国的礼官,操办祭典之余,还驾着马赴边疆厮杀,离奇。这还是在尚国,礼官与将军都是臣,都属朝廷,是官衔;在婺国,鬼主显然超脱朝政之外,是另一条道。
  六娘轻摇头,“本来是没有这种先例的。因为鬼主身份特殊,说得明白点,叫不食人间烟火,主要职责在于与鬼蛇心灵相通,为社稷祈福驱禳。有一种说法说,是冥辛自己提的要去战场,也有说法说,是国主让冥辛去。其实鬼主并不受婺王的约束,她的身份比婺王更尊贵。但总而言之,最后冥辛自己去了,信众虽然不满这个决定,但鬼主的意志无人可以左右。”
  听罢,我不禁对鬼主的权力十分之不爽。如果规定鬼主不可身兼多职,就像道士只可修仙不可礼佛,俗务与神务泾渭分明,那我的公主就不必面临强敌,我尚国可高枕无忧也。
  这个冥辛,果真不让人省心。
  六娘似是说累,伸了个懒腰,悠哉道:“哎呀,现在婺国人一定后悔死了,当初说什么都不该让她们的鬼主大人去打仗嘛,现在人死了,去哪里再找一个新鬼主呢?”
  我心忖,果然冥辛没死的消息不能泄出去一丝,否则,婺国人还不疯了一样跟咱们拼命,到时候战火又起……就让她们继续哀悼,反正早哀悼晚哀悼都要哀悼,早早把丧事办了早了一桩事。
  与六娘聊得不知时辰,无意间向外一瞥,竟见外头天色暗沉,遂赶忙起身,向六娘道:“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今日多谢六娘,我听得十分尽兴,改日可容我再访?”
  六娘亦起身,笑着拍了拍我,道:“不用说谢,我今日也是遇到了你,总觉得很亲切,大概是我们有缘,我巴不得你以后常来陪我说话,我一个人在船上才不孤单。”
  “一定一定,只要你不嫌我添乱,我一定常来。”又能听故事,又能看江景,还有美人相伴,美食任点,岂不美哉!我一口答应。
  六娘送我下楼,又看着我坐上小舟,方才回身。
  回了府,我才想起忘了把脏了的衣服带回来。倒不是因为舍不得,是放在别人家,别人扔也不是穿也不能,平白占了地。不过我想我不久就会再去,那时拿回来不迟。
  府上的丫头告诉我刚刚宫里头来人,要我明晚赴宴,圣上在后苑摆庆功宴。
  庆功宴其实很累人,黄昏时候去了,半夜漆黑黑地回,因为菜要一份一份地呈上,跳一支舞上一份菜,唱一支歌再上一份菜,等得人心急。皇宫的歌舞虽然好看,但也看了很多次,不怎么新鲜了,而且我对歌舞百戏也无太多热忱,宁可踏踏实实饱吃一顿。
  不过有一道菜是很令人魂牵梦萦的,名字取得也可爱,叫玉露团。色若白玉无瑕,状如雪山巍峨,触齿即消,凉滑清甜。做法也很旖旎有趣,先将奶酥加热软化,再由一美人捧在手心,从指缝间漏出一缕缕细丝,点在白瓷盘上,淋出一座参差的高山,最后封入冰窖冷藏。寻常人家没那么大的冰窖,做不来这东西,因而我也只得在皇家赐宴中尝尝,是我在筵席中最翘首以待之物。
  这次的庆功宴是为庆公主得胜归来,我自然更期待些。这次令婺国元气大伤,大约会办得更隆重。
  第二天我穿上公服,于傍晚红霞中入了宫。文武百官先在保和殿山呼万岁后方才各自入座。我本是太医院一名小小医官,按礼制,只配在大殿外的游廊下,绵延数里尽头处,坐一颗用红布盖着的木墩子。不过因我是公主伴读,自小公主坐哪,我也在哪,是以我此刻坐在正殿右数第二个位置,并不觉得不妥。
  我上方是公主,下方是裴相,对面是汋萱,汋萱的上方是她母亲雍陵王。亲王宰执,各个货真价实,唯有我是裙带,只不过我这条裙带够粗,是今日的主角,挟带混进来的我也更心安理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