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到禅房,孙娘先是打开窗,让大风散去房中腐臭气味,然后拉开帷幕的一边轻声喊她的名字。已经不再美丽的女子躺在床榻上毫无反应。她以为秦抒娘精力不支,睡得死了,昨夜她一直喊着那名叫夏范的郎君,却说不出缘由。
  许是退了烧呢?孙娘再伸手去摸她额头,手背贴住的却是微凉的死肉——她额头的肌肤下,不再有轻微的脉搏跳动。
  年迈的女子倒吸一口气,赶紧将手放到她细长的颈边探了探脉搏,猛地将手收回来,她缓了缓心神,才又将绸缎被褥拉上来盖住了她那张浮肿的脸。
  她暗自叹息一声:“多美的小娘子啊,怎么就这样没了,我要如何对李将军交代才好呢?”
  第三卷 第6章
  天气闷热难耐,曾伯渊却不得不一早穿上厚重沉绿官袍,腰环革带,头裹幞头在县衙门口等待节度使大人的车队。潮阳县衙一众大小官吏站在门口从辰时等到午时,望眼欲穿也不见有谁的车队前来。派去城外打探车队行踪的衙役也没有任何消息带回,曾伯渊只觉得等了好几个时辰,心烦气躁,耐性全无。就在要发作之时,派出去的衙役策马赶回,带来了消息:“节度使大人的车队掉头去了云门寺。”
  “云门寺?还未通路,他去了又有何用?”曾伯渊肥胖的脸上不住地往外冒油珠。
  “奴才从附近山民处打听到大人的车队在来的路上,刚巧遇到一具摔成烂泥的尸体,身着云门寺僧侣灰袍。那僧人从云门山上摔下,差几寸就砸到大人的轿厢,节度使大人因此受惊震怒,连夜令车队在云门山下扎营,今日就要先上山一探究竟。”
  曾伯渊一听此话几近晕厥,前几桩凶杀案还未有结果,又现成摔死一名云门寺僧人在节度使的轿厢前,他此生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前途恐已就此断送。想他当初掇臀捧屁才娶了胡家的小孙女胡芷桃,为的就是借胡家财力与关系逐步晋升。现在再多的财力也毫无用处,还多出胡芷桃那毫无用处的恶婆娘在身边,一想到此处,曾伯渊只觉得自己是欲哭无泪,天愁地惨,令人准备快马,要亲自去到云门山向节度使大人请罚。
  岭南道节度使姬明荣,四十有三,早年丧妻多年后又再娶宁家小女水仙为正室。虽然这是他第二次成婚,也是第二次丧妻,痛失所爱的滋味却比第一次更加令他锥心刺骨。宁水仙十八岁嫁入姬府,只有他一半的年纪,做了他近八年的妻子,他对她满心的疼爱,如获至宝,平时连与她大声说话都不舍得。
  现在有人却害了她的性命,姬明荣虽看起来哀痛,面目沉静,实则从得知爱妻被害之时起,他的心智就如同狂风中的纸鸢,无时不刻在脱线癫狂的边缘挣扎,只等细线崩断那一刻,纸鸢被狂风摧毁。
  此刻他在去潮阳县的路上,头戴平头冠,身着青蓝圆领缎袍便服,腰环黑革带,下身是黑缎灯笼裤,蹬黑皮靴,一脸微怒盯着昨夜那具摔下来的尸首——那人僧袍在落下时被悬崖树枝划得七零八落,大半个人都摔得稀烂,半只脑袋爆开,白灰骨髓如同烂豆腐散落一地,黑血浸透全身,百骸粉碎。
  “大人。”一名府兵来报:“刚刚已叫来附近一处农园的果农验证过这具尸身上所穿正是云门寺的僧袍与僧鞋,但这人摔得面目尽毁,果农也认不出来是谁。”
  “无论他是谁,都给我裹了,送上云门寺。”姬明荣怒道:“我倒要看看这些匪类还要再杀几人。”他掀起衣袍下摆,抬脚走上通向云门寺的石阶,姬明荣年过四十,素日里有习武强身的习惯,身体强壮,双腿肌肉在灯笼裤的包裹下充盈紧实,一步步踩踏在光滑石阶上,仿佛要将脚底青石都踩裂开。他是岭南道手握重兵最多的人,无论走到何处,身后都有数名亮甲府兵持刃列队步行跟随;在亮甲府兵之后,再有多名青衣丫髻婢女与褐衣杂役垂手而行,有人把那稀碎的僧人用布裹好,令杂役六人分两列要将尸首抬上云门寺。
  在宁水仙被害的第七日,她的相公姬明荣终于站在山头,望着远处云雾中隐约露出的云门寺朱色大门,问:“已经是第七日,索桥为何进度如此之慢?”
  负责重建索桥的工头姓佘名江生,这七日都在山中被岭南的烈日与风雨交替折腾到瘦脸梭黑,他微微躬身:“回大人话,云门寺原先索桥已完全被暴风摧毁,虽潮阳县令大人也三番五次催促,但目前最快也需得二十来日搭建起一处简易的木桥供人行走。若要恢复到从前那种坚实的铁锁桥,非得要一年以上的工期才有可能。”
  “你现在你那条索道能运送些什么?”
  “运送的都是日常吃食用度,还有云门寺与潮阳之间来往的信件。”佘江生说道。
  “可以运送尸体?”
  佘江生听姬明荣这样一问,倒是愣住了:“尸体么,从未试过。”
  “可曾运送活人?”
  “活人也不曾有谁敢去一试。”
  “本官倒是有胆要试试。”
  “大人!”佘江生仓皇拜倒在地,面色黑中带灰:“索道强度是为运送蔬菜瓜果而设计,每次竹筐承载的重量不过四五十斤,大人身强体健,体重远远不止……”
  “行不行,我们一试就知。”姬明荣大手一挥,就有杂役在沉默中走上前来,将山下捡到的尸体放入竹筐,再加入数块碎石,约莫重量与姬明荣的体重差不多了,才推向索道。
  “将这人还给云门寺吧。”姬明荣冷言道。
  杂役用力拉绳,装着青虚尸首的绿竹筐开始摇摇晃晃地滑向对岸,埋进浓雾之中。
  云门寺左院一干香客都被监寺阳鸢派人软禁在院中,一日两餐均由庖房僧人送到院落门口,众人排队分取。米商柯醒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是安慰起自己的娘子,劝她稍安勿躁。
  “你说得倒是轻松。”孔嫚在老树下坐立难安:“我昨日看山头索道早已可来回运送吃食,为何不能将我们放进竹筐一个个地运出去?”
  “索道怕是承载不了娘子的重量。”柯醒笑道。正说到此处,就见洞门前众僧人神色异常,他拉着娘子走去观望,只见几名僧人抬着一具裹白棉布的尸首走向右院,那白棉布之上浸了黑色血迹与灰白色的污渍。
  “是谁?”孔嫚惊慌道。
  “还不知。”柯醒摇头,继续在门洞内再向外看,僧人后面紧跟着走过来一名衣着华贵,身材健壮的中年男子,飞起浓眉下一双圆眼不怒自威,鼻梁高挺,薄唇紧闭。他跟着走到右院,左右打量了一番后才问:“我夫人的尸首何在啊?”
  原来柯醒眼前的这位男子正是亲自坐索道滑向云门寺的岭南道节度使姬明荣。
  阳鸢赶到云门寺山头,在一片浓雾中只见平时运送蔬菜的竹筐里面坐着人,一个一个缓慢地从对岸运送过来。
  “这是?”
  “师伯,竹筐中运过来的都是岭南节度使姬大人的府兵,他此时正在右院拦住了师兄们焚化夫人的遗体。”青杞跟随在后说道。
  虽然阳雁的主持印章依然下落不明,但几乎可肯定以他平日身体虚弱又胆小的性格,早已与云门寺主持之位无缘。再加上昨日为师父验伤时自己一直狂吐不止,现在也成为全寺的笑料。
  “让他拦吧。”阳鸢在微风中摇头晃脑:“我们还是慢了一步,万万没想到这节度使与当朝其它官员行事作风都不太一样。”
  “还有他先运过来的那具尸首,恐怕就是昨夜从禅房中跳下悬崖的青虚。好巧不巧,就落在节度使大人的车队前。”
  “他难道是自戕?可他为何这样?”
  “原因暂时不明,青虚师弟也不曾留下一言半语的遗言。”
  “你先随我去右院,见那姬大人。”阳鸢说道:“你大师兄与二师兄一直交恶,无论你是否愿意,你恐怕都会是云门寺未来监寺,需与这些朝廷大人们多结善缘。”
  两人谈话间,又有几名府兵被运送了过来。青杞看着摇晃不止的索道,心中莫名惊恐,只怕下一秒那细细的绳索会被这些士兵突然压断,竹筐连带框中的人都坠入深渊,就如同昨夜摔得稀烂的青虚师弟一样。
  婢女雅容自从被关进右院之后,足足一日已过,期间她除了见过两回送来吃食的沙弥之外,不曾见过一人。放着死人的院落精致奢华,却着实令人惊恐。此时她耳中听到不远处的禅房中有一男人大声痛哭,声调难抑悲怆。她偷偷推开门想要瞧上一眼是谁会如此放纵,眼里又看见阳鸢带着一名高瘦僧侣走进洞门。她心口突然狂跳,那不就是从暗门中出来的黑衣人么?但转念觉得许是自己又看错了人,徐春莺就曾说过她有一种奇病,那就是不太识得生人面孔,除时常亲近在身边的人之外,雅容无法好好分辨陌生人的面容。
  在她眼里,见过一次的陌生人只能凭借身高和感觉来识别是否见第二次。阳鸢因衣着与普通僧人不同很好分辨,而眼前这名僧人,和普通僧侣衣袍相同,莫名和那日她指认过的僧人相似,甚至与暗门中走出的黑衣人也无比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