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赫丽尔摇头,“我们请了人,很安全。”
  说着她们从斗篷里掏出两袋东西,递给言修聿,解释道:“一袋香料和一袋草药,给你。”
  言修聿收下,感谢她们:“多谢,劳你们跑了这一趟。”
  话音落下后她顿了顿,多问一句:“北边一切都好吧?”
  陆箴猜想她说的北边是边塞一带,那儿近年来异常安定,偶有几次小打小闹也被平息了下去,无甚好挂心的,言修聿问那儿做甚?
  赫丽尔蓝澄澄的眸子瞥了下陆箴,她说了陆箴听不懂的夷语,说了好长一大段。
  言修聿似是都听懂了,她垂眸盯着脚下,低声道:“我知晓的,你们若是见到他,就说我一切都好。”
  第七章 异族
  赫丽尔得到她的回应后又说了些夷族语。
  言修聿闻言扫了眼陆箴,用夷族语回了话。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赫丽尔朝陆箴微微鞠了一躬,大约是告别的意思,言修聿领着她们二人一齐向院外走去,过了半刻后言修聿独自回了院子。
  陆箴像这院子里的一棵树,被人指指点点,跟人问了个好便被撇到一边忽视了,人临走前想起他再意思一下。
  好在言修聿还肯同他解释两句:“她们是我的故友,跟着商队四处做生意,这次也是路过,带上些东西来看看我。”她解开香料和草药的袋子,同陆箴道:“公子可否帮我拿个竹编的笸箩来?我把这些草药晾一下。”
  这些器具一应搁在厨房边上的小库房里,陆箴取出来交予言修聿,问道:“姑娘如何认识了那些夷人?他们多半活在关外,通商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姑娘像是与她们相识已久。”
  商队贩售的药材都是晒干的,否则一路颠簸难以保存,言修聿只是想把晒干的草药晾晾,吹过一会风就收回去。
  干脆的草在言修聿手里被折断扔到笸箩里,她抬眸正色告诉陆箴:“公子,可否不称她们为夷族?她们是我的旧友,都不是粗俗无礼之人。”
  我朝领土北边以边关再分一次南北,边关以北地貌以草原为主,那边的人擅长骑射,以畜牧为生,是为塞外。边关以南地貌以平底丘陵为主,这边的人以耕作卫生,是为中原。
  两地差异颇多,南边全是我朝领土,北边的草原则被众多部落瓜分,部落之间或是敌对或是联手,总归都是独立的。
  中原人习惯称塞外人为夷族或是蛮夷,多半带些轻蔑之意。这倒也不稀奇,几年前边关两地还在势不两立地争斗,数年争战皆由夷族引发,停战后通商通婚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敌对之情还萦绕在心头,对夷族中原人自然没法以礼相待。
  陆箴对夷族人已是颇为温和了,他身处京城,诸多决策皆由京城发出,又身处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他知晓的自然比平常百姓更多些,所见所闻使得他所想不止黑与白。
  只是他没料到言修聿与那几个朋友情谊如此之深,竟纠结于这一个称呼。
  “公子如何称呼其他人我管不着,只请公子莫要这样叫我的友人。”言修聿拨弄开笸箩上的草药,“她们与我生在两地、长在两地,可说到底都是一样的人,都有家室,都会生老病死。旁人称她们为夷族,我总觉着像是她们低了人一等,连个人都不算了。”
  言修聿的要求陆箴不置可否,他只说:“这些话姑娘出了这个院子,就不必再讲了。”
  出去和中原人说夷族也是人,夷族人也有好人,恐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我自然不会出去说,只是公子住在我院里,我想公子也是个讲理的人,才同公子说这些。”言修聿拨弄笸箩里是甘草药,“我说了旁人总以为我偏袒敌人,其实我只是想偏袒友人,怎么就分不清呢。”
  她端着笸箩搁在院子里,被夏日的光晒透,风里都带上了草药的清苦味。
  陆箴拈了撮袋子里的香料,浓郁的香气轻轻一吹便四处漂浮,盖过了草药的苦味。他还问言修聿:“姑娘还未告诉我究竟是如何认识了那二位友人的。”
  衣在草地上摩挲,言修聿今日的衣裳颜色暗沉,与她给陆箴缝制的衣裳大抵是一匹料子。
  同住几日,陆箴已经能分辨出她打扮的习性——若是这日她要给人看病,衣裳颜色就素净,以月白或素白两色为主。若是这日她有许多家务事要忙碌,衣裳颜色就暗沉无光,以乌青或墨蓝两色为主。
  今日应是没有病人拜访,她一身墨蓝色的衣衫,在浓郁夏光里仿佛一滴墨水晕了进去。
  言修聿托着下颌想了想道:“是······数年前,我在边关一座城里游历,不过几日城里陡然生了瘟疫,城里的人全被关了起来,我身为医者同所有医馆一道医治病人,大约是在那时认识她们的。”
  边关的瘟疫,陆箴印象中出过这回事,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彼时边关还未曾大动干戈地打仗,仅是一些小打小闹。
  陆箴最先想的却是言修聿竟这么早便离家了,真是奇异。
  “姑娘医治了她们?”
  城内因瘟疫关门闭户,夷族人滞留城内染上瘟疫,医女医治好她们后三人结交,倒也不足为奇。
  “不,她们那时还在塞外,等城里的瘟疫有了法子我才碰上她们。”言修聿从院子行至廊下,阴影渐渐侵占了她的面庞,许是阴霾掩盖使得她神情阴沉,语气也带上几分鬼气森森:“是城里事了后边关一位将领找上我,请我去给人看病,我跟着他到了塞外的营地,在那认识了赫丽尔。”
  她在那见到的赫丽尔与现在的她大不相同。
  赫丽尔本是一个塞外草原部落的普通姑娘,他们部落力单势薄,被统领部落的可汗派去试探边塞,后果可想而知是惨败。
  那一场仗死伤人数不多,但那场战役里我朝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将殒命,年轻将士皆受过那位老将教导,为了报复他们擒获战俘,企图以此慰藉老将在天之灵。
  男丁一律充作奴隶,女人全被当成物品分配给将士,任由他们随意凌辱。
  赫丽尔因此在将士们营帐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军中将领看不过去,制止了手下的兵士们,再请来城中的医女为她们医治,那些部落女子早就香消玉殒了。
  与言修聿同行的有几位医女,或老或小,见到她们的病人皆深吸一口气。身在边塞城镇,她们见过战场上人的残肢断臂,也不乏为伤者缝合过肠子的医者,却在见到那些异族女子时不忍直视她们的伤口。
  言修聿的病人是赫丽尔,她的金发在塞外也不曾被风沙掩埋,却在她同胞的营帐中被泥土脏污弄得不堪入目,言修聿替她缝伤口、洗头发、换衣裳······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几日赫丽尔才缓缓睁眼,睁眼后第一句话是让她快逃。
  她以为言修聿是同她一样的战俘,见了她便叫她逃走,逃得远远的别回来。
  那些场面还刻在心中,如今想来,竟是数年前的事了。
  午后落了雨,言修聿指挥陆箴把笸箩和衣架全都收回来,为了护着草药不被淋湿,陆箴的新衣裳湿了一大块。
  言修聿叫他脱下来,搬来火盆烤火,把架子架在火盆上边,挂上衣裳等它慢慢烤干。
  反正早已立夏,落了雨也不见得会冷,言修聿没把陆箴赶回房里去,任由他留在堂屋煮茶。
  雷声滚滚,分明是午后,天却已然黑了大半,乌云卷城的聒噪可怖里,这座小院安然又宁静。
  身后的火炉发出几声噼啪声响,手边茶香四溢,同陆箴喝茶的人悠然看向院外,侧耳聆听细雨敲打卷帘的响动,雷声乌云于她毫不相干,仅是一时一瞬的景物。
  约莫是此时此景令他太过安心,陆箴脱口而出问道:“姑娘可曾婚配过?”
  言修聿睨他一眼,放下茶盏悠悠说道:“我年幼时与父亲友人家的郎君定过亲,只是后来他进京赶考,金榜题名被公主相中,鲤鱼跃龙门成了皇家的驸马爷,便与我退了婚,我与他自那时起一别两宽。”
  这听来太像坊间话本,陆箴不以为然,笑道:“姑娘莫要诓我,坊间话本我也是看过的,这负心郎的故事常有,可我朝的公主不常有。”
  见陆箴不信,言修聿淡然笑笑,并不为自己辩驳,反倒应和他:“我还以为公子不常读话本,特意编来骗公子的。”说罢像是为了避开婚配的事,闲聊起别的:“如今话本里不常有负心郎的故事了,姑娘们嫌薄情,郎君们嫌抹黑了名誉。如今多的是些口味奇异的话本,家中温柔似水的娘子实则是吸人精气的妖邪,娘子们被人蒙骗残害郎君,将郎君的人肉充作猪肉卖掉。凡此种种,市面上数不胜数。”
  陆箴轻笑摇头,顺着言修聿所指接下去道:“哪有那么多心思恶毒的娘子,这世上的娘子们光是在夫君身旁好好过日子都不易,杀夫弑父的事,有几个能做到。”
  “是啊,”言修聿饮完茶呼出一口热气,“世上能有几个心思恶毒的娘子?我看是没有的,恶毒的都是被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