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她会回来的。”沈镌声头也不抬,捣杵起落,“她容易替人担心,总要回来看看。”
  他停顿一下,
  “老伯,”这青年一边碾药,一边轻声续道,“我在这里,已有十日了。”他放下药杵,看向老人,“叨扰许久,并非无心。您信我么?”
  孟老郎中愣了一下,“信……信什么?”
  “她走时,曾与我说,多谢您这些年的照顾。”青年应声答道,语调平静,“青姑娘在这里住了几年,这渝州城,便是她的家。您,还有茶肆的荣娘,街尾的铁匠张……都是她的故人。”
  “是,是,”孟老郎中点点头,有些无奈,“小公子,你这每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帮老夫这点活计,话也不多说一句……你若真心里头苦,便说出来,憋着,要憋出病来的。”
  沈镌声摇摇头,稍作犹疑,又开了口。
  “老伯,”他仰起头,极其认真地道,“渝州城,要出大事了。”
  孟老郎中被他这郑重的语气惊吓,手里的药秤都晃了晃。
  “我盘桓了这些时日,希望您能相信我。”
  青年低下头,继续道,声音里却不留半分商量的余地,趋于冷酷,“您该走了。离开渝州,去南边,将给您安排一处安稳的所在。”
  “这……”孟老郎中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觉得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怕不是真疯了。
  “小公子,你……你莫不是真病糊涂了?这渝州城好端端的,能出什么大事?”
  沈镌声也不再多言。抬起手,从玄衣袖中,取出了一枚事物,轻轻地放上药柜,双指一并,向老郎中推去。
  青归玉眯起眼睛,远远望去,那是一枚黑铁令牌,不过半掌大小,通体乌黑,正中用赤金嵌了一只狰狞的异兽,形似巨龟,背负山岳,正是天机阁九龙子中的霸下。
  铁牌的寒气,混着赤金的华光,将这间小小的医馆,都映照出几分森然的肃杀。
  “渝州水路将乱,陆路将断,秋汛一至,便是十面埋伏。”沈镌声缓缓道,语调温和,却自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凝,“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青归玉在门外听得
  心头一凛。
  他确实已然知道。
  金声公子在医馆里枯坐,为情所伤,不问世事,但天机阁的耳目恐怕早已将这渝州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
  孟老郎中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那令牌上凛然的杀气骇得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这……这太贵重了!”
  “老伯,医馆,我会替您看着。”金声公子又将令牌朝那边推了推,声音依旧温和,“至于这东西,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不能调兵遣将,也不能号令江湖。”
  他沉吟片刻,
  “但它能让您南下的一路,关隘畅通,舟船无阻。若有所需,便也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离您远一些。”
  虽然轻描淡写,十足心惊肉跳。
  哪里只是“远一些”。
  “您拿着它,去寻荣娘一家三口,去找张铁匠夫妻,将青姑娘平日里挂念的那些人,都聚在一处。”金声公子看了一眼那枚玄铁令牌,又缓缓移开目光。
  “三日后,会有人持分令来接引。老伯只管将人点齐,带上细软,去何处,用多少银钱,都由您做主。路上若有所需,只持此令牌去寻个江湖中人,多少也将记上天机阁薄面。”
  孟老郎中看着那枚令牌,又看看眼前这个眉眼间还带着病容的年轻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总想着救这个,救那个,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如今……”
  沈镌声像是说不下去,许久,他才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续了一句。
  “……我先替她做了便是。”
  青归玉心里一虚,摸了摸自己腰腹上还未痊愈的伤口,忐忑地想着,他这是打算直接把自己打包送进她家祖坟么?
  沈镌声将那碗未动的汤药推回柜台,朝着孟老郎中深深一揖。
  那身姿本是清隽挺拔,此刻一躬身,却显出琼枝断折般的颓唐。他什么也没说,缓步走出里间。
  经过青归玉藏身的侧门时,也没有半分停顿。曾经能洞悉人心、清亮得能映出她倒影的眼睛,此刻空落落的,径直穿过她的身影,望向了门外的雨幕。
  他没有认出她。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看”向她。
  不曾关心,不曾着意。
  就这么走入了雨中,长发很快便被雨丝濡湿,整个人都显得愈发单薄,几乎要融进这片灰败的天地里。
  *
  青归玉松了口气。
  她还恐惧自己这“千面谱”的功夫不到家,原来他根本就不打算往这处看。
  也好。她暗自庆幸,又觉得这庆幸里头,有点怪怪的。
  他走了,就这么从她眼前走了过去,没有半分停留,像穿过一团再寻常不过的空气。
  心里头,一时搞不明白应该怎么想。
  松口气的是,她这张“余归”的脸,果然天衣无缝,连这天底下最会算计的心眼儿,也没瞧出半分破绽。
  可沉下去的是……他当真就这么走了?连多看一眼都无?那双曾能从蛛丝马迹里瞧出世事的眼睛,如今当真是瞎了么?
  金声公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简直像个刚从坟里头爬出来的游魂,随时都能一头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再也爬不出来。
  “唉……”柜台后的孟老郎中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枚玄铁令牌用布包了三层,贴身收好,这才抬起头,目光看向门口这个,从头到尾默不作声的青年郎中。
  这人不知何时来的,似乎匆忙进来避雨。一直静立在角落,气息沉稳,仿佛一截枯木,却又偏偏将方才的一切都瞧了去。
  孟老郎中活了大半辈子,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让阁下见笑了。”老郎中拱了拱手,十分客气。“这……真是飞来横祸。”
  青归玉按下心头犹疑,压着嗓子,用那沙哑的男声道:“老丈言重。观那位公子,气虚神散,内息紊乱,乃是心病所致,非药石可医。”
  她这话,半是试探,半是医家之言。
  孟老郎中露出讶异神色,对她的戒心稍减,毕竟医者之间,自有言语。“先生也是行家。”他点了点头,愁容满面,“何止是心病,简直是……魔怔了。”
  他并非轻信之人,只是方才那枚令牌带来的冲击太大,心里压着巨石,又见对方一眼看穿病根,言语间似无恶意,不由自主地多话。
  青归玉顺势而为,拱手道:“在下姓余,云游至此。心病还须心药医,只是不知这位公子心结何在?若置之不理,怕是要伤及本元。”
  她将话说得恳切,一副医者仁心之态。
  “心结……”孟老郎中苦笑一声,抖着手摩挲药柜台面,“老夫如何能知?他这人……古怪得很。”
  “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般……执拗的人。”
  “执拗?”青归玉适时地递上一句。
  真个执拗。那心思诡谲,变幻万方的天机谋主,恐怕生平头一次被人如此夸奖,青归玉心里发虚,面上却只装出好奇,
  孟老郎中像是陷入了回忆,与其说是讲给青归玉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试图理清这十日的怪事。
  “十日前,也是这么个下雨天,他像个鬼影,就杵在门口,一站一天。不说话,不看病,问什么都只摇头。”
  青归玉做出好奇又不敢多问的神情,只静静听着。
  “老夫本想将他赶走,可见他那副样子……唉,就像失了魂一样。后来他便进了这药堂,一坐,便是十日。不怎么吃喝,也不怎么说话,每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帮老夫干点杂活。”
  孟老郎中叹了口气,看看青归玉,“阁下,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般人?”
  “半有心结。”青归玉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他可曾……提过什么未竟之事?”
  只假作是医家问诊,追根溯源。
  孟老郎中被她引着寻思,皱眉细想,随即一拍脑门,“什么事……倒未曾明说。只是前几日,老夫收拾药柜,听他颠三倒四地念叨过一句,当时只当是病中胡话,未曾在意。”
  老郎中点点头,有些不确定地复述道:
  “言道是,”
  “‘等到她身边这风雨了了,便去药庐,等她回来。’”
  把青归玉整个人都惊得僵住,拔脚就走。
  药庐。
  老天,这神仙,回了药庐,还怎样请他?
  她顾不上别的,顶着孟老郎中的惊异眼光,转身便冲入雨中。
  事不宜迟,只好出门去追。
  雨丝绵密,
  青归玉远远地缀着,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他察觉;又不敢离得太远,怕跟丢了。心里头把这距离拿捏几番,不多不少,正好三十步。
  进可攻,退可守,万一被发现了,还能假装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