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杨惜听了谢韫的话,忽地想起了蛇窟中红药那个复杂的眼神,以及从红药嘴里听来的有关赤衣盟的真相。
  杨惜从前不理解赤衣盟,但是在窟中听了红药的话后,他深为动容。因为自他穿书以来,看到的,不是簪缨礼乐、世间繁华,而是被用作药人的无名女孩、当众受了猫刑的雏妓、被父母卖去蛇窟平祸的少女……这些血淋淋的、赤裸到令人心惊的现实。
  也正因为亲身经历,他绝不可能如谢韫所言,冷血无情地踩着那些白骨、鲜血和眼泪,往上走。
  “恕我难以认同大人的想法。”杨惜抬起头,对谢韫一笑。
  “民为贵,而非世家为贵。”
  “大人方才说我缺的是人心——但是,不是只有世家的人,才能算作‘人’的。”
  “草芥之人,难道就不算人了吗?”
  “神鬼眼中,本无贵贱之分啊。”
  “同样,我也并不觉得轻贱人命,漠视百姓苦难,一心讨好世家大族的人,可以成为多么优秀的君王。”
  “谢仆射,我们之前是因利而聚,结盟仓促,但或许,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多谢仆射专程来提点我,但我不会像你期望的那样去做。我不会用那些女子的痛苦和屈辱,为自己谋利。”
  杨惜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
  谢韫听了这话,叹息了一声,“臣原以为,在宗人府这一个月,能让您看清很多事情。”
  “譬如,若为人仁弱善良过甚,便会成为他人肆意欺凌的对象。殿下,您的弟弟,四皇子萧幼安对您做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没忘。”杨惜平静地答道。
  “相反,正因为我自己曾由于旁人诬害而遭受痛苦和屈辱,才更明白,真相,有多重要。”
  “仆射大人,我很感谢你往日为我平冤,还和我说这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但既然我们理念不和,无法同路,也只能割席分坐了。”
  “臣明白了。”
  “殿下就当臣今日不曾来过此地。”
  谢韫站起身,朝杨惜施了一礼后,转身便走。
  杨惜拈着茶盏,静静地望着谢韫的背影,悠悠开口道,“大人上回领我去谢家祠堂时,给我看过的那枚玉环,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玉。”
  谢韫闻言,脚步登时顿住了,怔了一瞬后,他转过身来,平素温和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复杂的情绪波动,但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
  谢韫凝眸看着杨惜,示意他接着说。
  “那块玉,戴在昭王世子萧鸿雪的脖颈上。”
  谢韫听了这话,面上划过诧异之色,声音有些颤抖,“既是世子贴身之物……殿下又如何得知?”
  杨惜被谢韫这个问题一下问住了:“……”
  “我和他……呃,同榻而眠的时候,无意看见的。”
  杨惜艰难地想出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谢韫挑了挑眉,细细吟啄起杨惜的话,“同榻……而眠?”
  “我们两个关系好,就喜欢抱着睡,暖和,不可以吗?”
  杨惜见谢韫脸上一副微妙神情,连忙辩解道。
  “殿下什么时候和世子关系这么好了,若臣没记错,殿下进宗人府,亦有世子出的一份力吧?”
  “我出宗人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我不是之前那个在梅园里给他下药,想要强迫他的那个萧成亭。”
  “原来如此。”谢韫微笑着点点头。
  “殿下和世子……在一起了?”
  谢韫的语气依然很平静,眼神中充满玩味。
  “没有。”杨惜摇了摇头。
  确实不算在一起吧……只是抱着睡过的肉。体关系。不像兄弟,但更不像爱人。
  “多谢殿下将此事告知。不过,殿下,臣要叮嘱您的是,您最好忘记臣上次在谢家祠堂里对您说的,有关璞儿的一切。”
  “璞儿他已经死了。”谢韫的语气十分笃定。
  “世子他,一定是天家血脉,昭王的亲子——也只能是天家血脉。”
  “就像您是萧成亭,也只能是萧成亭一样。”
  “为了世子殿下,也为了您自己,以后毋要再向旁人提起此事,记住了吗,殿下?”
  一旁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的烛火映照着谢韫的脸,那张温和矜雅的脸上此时竟有着森森的鬼气,看得杨惜有些心惊。
  杨惜听出了谢韫话中的威胁之意,笑着和他对视,“大人是在……威胁我?”
  “微臣岂敢。”谢韫拱手作礼,收敛了神色,再度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温和笑容。
  “不过,臣收回方才的话。”
  “殿下将这件事告知臣,为表谢意,臣会再好好考虑一下与您合作的事。”
  “丰乐乡这事便罢了。最后,臣想用这件事再提醒殿下一下,殿下有一颗仁心,这很难得,可殿下应该清楚,这世道是虎狼之世。心不够狠的人,纵使被扶上帝位,亦坐不长久。”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吧,臣先告退了。”
  谢韫走后许久,杨惜搁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吹吹风醒神。
  他一直站到胳臂被吹得有些发冷,正打算回身进屋,转角处,一个雪白的身影忽然自阴影中慢慢走出,应是在那里站了许久。
  “哥哥。”
  萧鸿雪轻笑一声,走到杨惜身前伸出胳臂,揽着杨惜的腰将他带入怀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又让阿雉抓到你……和谢韫私下见面了。”
  第75章 余温
  杨惜讶然地看着突然从角落中走出的萧鸿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拥入了怀中。杨惜有点懵,愣了好一会儿才偏头看着萧鸿雪问道,“阿雉,你怎么在这儿?”
  “……哥哥上回说阿雉可以来的。”
  “阿雉想见哥哥,就来了。”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蹭了蹭,又乖巧地解释了一句,声音很轻。
  杨惜不知道自己方才告知谢韫的有关萧鸿雪的事有没有被他本人听去,有些慌乱,被萧鸿雪拥住的身体僵硬地动了动,却又被他抱得更紧了些,“哥哥,别动。”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杨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自然些。
  “嗯,我想想……”
  “就在谢韫站在哥哥身后,把自己的手搭在哥哥肩上的时候。”
  萧鸿雪把头埋进杨惜颈窝,控诉般轻轻咬了一口。
  “那,你有听见什么吗?”杨惜勉强挤出一个笑,转头认真观察着萧鸿雪脸上的神情。
  “偷听非君子所为,阿雉不会做背地听人墙角这种事。
  杨惜见萧鸿雪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心下松了口气。
  “哥哥,你好像很紧张啊……”
  萧鸿雪注意到杨惜的神情变化,不满地眯起了眼。
  “怎么……哥哥方才和谢韫说了什么,怕被阿雉听见的事情吗?”
  “和谢韫见面就算了,哥哥有自己要做的事,阿雉管不了。但是,若哥哥只是与他商议事情,需要和他靠得那么近吗?”
  “方才阿雉远远看着,哥哥和他就像是抱在一起了一样。”萧鸿雪抱臂冷笑了一声。
  “哥哥,不打算和阿雉解释一下吗?”
  “光是应付你这一个小相好就够我受的了,我哪还有时间和心力和旁人暗通款曲。”
  杨惜笑意盈盈地把萧鸿雪搂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哥哥最好是。”
  萧鸿雪轻哼一声,回抱住杨惜。
  须臾后,杨惜又听见萧鸿雪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哥哥觉得……应付阿雉很累吗?”
  杨惜:“……”
  杨惜张了张唇,正要回复萧鸿雪时,忽然低头瞥见他襟口处露出的那截红色线绳,愣了愣。
  自己方才和谢韫谈及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的时候,谢韫那警惕谨慎的反应,让他觉得先不把这件事告诉萧鸿雪,等谢韫表明态度再做打算会比较稳妥。
  毕竟,这件事背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并不清楚,但这是一件关系到萧鸿雪血脉身份的大事,他现在已被立为昭王世子,如果被发现血缘正统性存疑,势必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大概也是方才谢韫一度警告自己的原因。
  在见到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后,杨惜一开始也很惊异,根据先前谢韫在祠堂里对自己说的,萧鸿雪极有可能就是谢韫那个下落不明的侄儿谢藏璞。
  可杨惜记得,在《燕武本纪》中,萧鸿雪被谢韫篡国后,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过了十多载含垢忍辱的幽禁生活。
  但萧鸿雪没有消沉颓靡,而是像勾践那样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后来,他找到机会,派刺客给谢韫下毒。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然后,萧鸿雪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