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殿下也看见了,这份筹码握在殿下手中,就连公主派的重臣江宁都要放低姿态,主动来求您。”
  “……大人想让我用那份名册去威胁册上诸人,为我所用?”
  虽然杨惜知道谢韫这人冷性冷情,绝非善类,但听了谢韫这番过于冷血的话后,杨惜还是觉得讶异。
  “不。”谢韫轻笑一声。
  “不是威胁。只靠威胁,怎么可能真正聚拢人心?”
  “殿下可曾听闻过,高祖焚信?”
  高祖……那不就是萧成亭他太爷爷,那个据传曾和三位开国功臣乱搞男男关系的大燕开国皇帝?
  不过,除了这桩风流逸事之外,杨惜对他毫无了解,于是迷茫地摇了摇头。
  “昔年高祖一统北方后,麾下兵士在敌军主帅邝良的大帐中搜寻战利品时,意外发现了几箧燕军内部将士与邝良私通的密信,信中泄露了大量燕军的军情机密。”
  “高祖身边的谋士们,纷纷要求彻查并严惩这些通敌背叛之人,以正军纪。”
  “这消息迅速传遍军营,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许多将士都惶恐不安,犹如头顶悬剑。毕竟,北征之前,高祖为了肃清内部,处死了曾教唆前朝皇帝废除高祖将位的皇后和国丈。”
  “军营中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不少人开始互相猜忌,甚至有心虚之人开始暗中打探,那些箱箧中到底都有哪些人的信件。”
  “就在众人以为高祖会依照密信开始血腥屠戮时,他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高祖命令将士们在营地中央升起一堆篝火,将士们不明就里,依言去做了。后来,高祖亲自捧着那几箧密信走到高高燃起的火堆前,直接将数个箱箧抛入了火中。”
  “火焰很快吞噬了箱箧和其中的信件,高祖负手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道,‘予时犹不自信,况人乎!’”
  “高祖说,当时敌我力量悬殊,连他自己都不自信能够战胜邝良,更何况其他人。”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高祖的烧信之举。他们看着飘着纸屑灰烟的滚滚火浪,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他们原本紧绷的神色开始缓和,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笑。”
  “殿下,您听了之后,有何感想?”
  谢韫顿了顿,望向杨惜,将他眼中的惊诧之色看得分明,笑着道,“通敌自然是万死难赎的重罪,战时,只消一封十几行字的密信,就极有可能导致军员死伤惨重,甚至直接决定了战局的胜败。”
  “多少军士,甚至连高祖自己都曾因这些自己人的通敌书信而被置于险境。从古至今,对于内奸的惩罚都是最为严苛残忍的。”
  “但面对这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可对麾下异心之人来场彻底的清洗的通敌罪证,高祖他却一声令下,将信件付之一炬。这个消息传开后,不少人都赞叹高祖心胸宽广豁达。”
  “表面看来,高祖焚信确实是一个以德服人的明智之举。”
  “可事实上,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曾亲手掐死前朝皇帝的草莽枭雄,会是如此宽厚仁慈之人吗?”
  “高祖的这把火,其实有着更深的用意——聚拢人心。”
  “前朝最后一位将军邝良被高祖逼得自刎殉国后,高祖改国号为燕,可新朝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政治时局十分复杂。”
  “虽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但高祖弑帝自立,在民间一直饱受诟病。世家大族呢,又同样难以信任平民草莽出身的高祖,他们表面臣服,实则各怀心思,在暗中观望。”
  “彼时的高祖必须兼顾巩固战果和安抚人心,而那些通敌信件的出现,就恰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高祖他并没有豁达到根本不阅看那些密信的地步,据臣所知,他当年便将那些密信一封封拆阅过。”
  “但是,高祖发现,那些通敌的异心之人,大多来自世家望族。这些人的家族势力庞大,人脉极广,关系复杂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人被诛,全族都会反目。”
  “在当时的形势下,世家大族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他们掌握着一国大部分的人力物力资源——直到今世,仍是如此。”
  “高祖深知,若在这个时候屠戮那些世家出身的撰信者,必然会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
  “邝良战败自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邝良虽是名门出身,却因为不懂得笼络人心,最终落得众叛亲离,帐中自刎的下场。”
  “于是,高祖慎重考虑之下,选择当众焚毁罪证,让那些人可以毫无负担和顾忌,忠心追随自己。”
  “高祖的这把火不仅烧掉了密信,也烧掉了那些世家的犹豫不决。高祖通过焚烧信件的方式,主动向那些一直介怀他平民草寇身份的世家大族释放了善意的信号。”
  “他的这份善意立即得到了回应,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世家开始倒向高祖。因为他们看到了高祖的惊人胸襟,也看到了他的政治远见——以小忍图大事。”
  “燕朝初立,高祖推行的许多政令举措之所以广有成效,都离不开掌握政经军事资源的世家大族的支持与配合。”
  “事实证明,高祖当年的那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他藉此成功地将多数世家大族纳入自己的统治体系之下,夯实了大燕王朝的基业。”
  谢韫垂下眼眸,抬手抚了抚杨惜落在肩上的丝发,“臣的殿下啊……您现在明白,臣为什么要和您讲这个故事了吗?”
  “仆射大人……是想要我效仿高祖行事,焚毁作为罪证的名册?”杨惜垂眸望着茶盏上温软的水汽螺旋,语气平静。
  谢韫微笑颔首,直起身,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上。
  “殿下,臣自己就是世家的人,所以最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比蛇窟案更腌臜脏污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做。”
  “这案子即使公诸于众,那些人倚仗身后家族势力,至多也就是判劳役或流放,绝无性命之忧。而他们现在如此紧张,只是担心此事玷了家门名声,影响仕途,绝不可能真心悔过。”
  “殿下若能效仿高祖,不受贿礼,当着来府拜访的人的面,焚毁那份名册……丰乐乡这事虽小,但殿下向他们表露出的善意却难得。这件事过后,那些人精自会明白,该如何投桃报李,偿还殿下的恩情。”
  “萧成亭这些年名声在外,难以易改众人对他的印象。所以即使臣平了魏后之乱,将旒冕送去宗人府,他依然坐不上那个位置。”
  “殿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思考如何复位,以陛下对殿下的疼爱,那是早晚的事。您该思考的是如何积攒人望,令那些世家的人对您改观。”
  “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心。”
  谢韫拈起茶盏,眸光深邃,叹息了一声,“江宁当然知道他父亲不是冤枉的,但他都主动软了身段,编好了说辞来向殿下求情,殿下又何故冷言斥责他?”
  “说得好听点,是殿下仁心。说得不好听,就是殿下意气用事,完全不懂得如何操驭人心。”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些女子受过的伤害也不会因为有人伏罪而消除,那么殿下何不好好利用此事?高祖连战时通敌这样的大罪都能宽宥,您又为何不能?”
  “您坚持让那些人伏罪,当众给他们难堪,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几个草芥之人的感激,哪里有朝官们的感激有用?”
  杨惜听了这话,看着眼前谢韫依旧温和矜雅的微笑,后背一阵发冷。
  谢韫这人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总会给人以仙人的错觉,可听他说出的话,哪里是仙人,分明就是罗刹。
  “而且,除了这份名册,还有一件事,殿下也没有处理好。”
  谢韫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抿了几口,道,“殿下在蛇窟内,定已见过那个女子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惜闻言,抬头看了谢韫一眼。
  “那个赤衣盟的女子。”谢韫不急不慢地解释道。
  “若臣没记错,她名唤……红药?”
  “殿下明知赤衣盟乃是陛下,甚至是大燕的心头之患,为何私放了身为赤衣盟七大门主之一的红药?”
  “在臣的预想里,殿下应该将她绑回。无论最终能否从她嘴里撬出情报,都是大功一件。”
  “上一世,她被官兵拘捕后,是臣在大理寺中任职的族人亲自审的她。”
  谢韫将茶盏搁到茶案上,漫不经心道,“的确是块硬骨头,她被捕后,除了讲述了一桩丰乐乡旧案的案情真相,有关赤衣盟的一切,都只字未说。”
  “据说,后来她被生生挖眼拔舌了,都没有吐露一个字。最后,陛下将她的残缺尸首悬于城门,以震慑赤衣盟妖人。”
  然后,谢韫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杨惜,杨惜被他看得有点发怵时,他又开口道,
  “说实话,殿下处理丰乐乡蛇窟案的方式,让臣觉得您是一个内心过于慈软的人,臣现在实在有些犹豫,您到底是不是一个适合追随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