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指尖无意识地点开微信,朋友圈小红点下,那个熟悉的浅蓝色海头像,三天前冒出一条链接,标题长得噎人,大概是儿童心脏病筛查的公益广告。
  沈明野的手指顿了顿,往上滑了一下。
  苏郁的朋友圈,荒凉得像被洗劫过。
  最近一条,是去年某张西北的图:沙丘顶上,他一个人站着,白衬衫被风抽得紧贴后背,影子被落日拉得老长,孤零零地投向天边,透着一股子“天地间就剩我一个”的寂寥。
  再往前划,是张过年照。
  苏苏那丫头,鬼精地用个厚红包捂了大半张脸,就露一双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亮得晃眼。
  兄妹俩那眉眼,清亮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明野的拇指在那张兄妹合照上悬停了一瞬,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恰好手机一震,是发小陈泽宇的消息:“明儿休一天,出来喝点,老地方。”
  某茶舍,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进来。
  陈泽宇把一碟剥得溜光水滑、连橘络都撕得干干净净的橘子瓣推到明野面前,自己袖口挽着,露出手腕上那块锃亮的钢壳表。
  “哟,沈大队长,日理万机啊,总算逮着活人了!”陈泽宇笑着调侃。
  明野捏了瓣橘子扔嘴里,齁甜。
  “听说升了?陈科长。”语气平淡。
  “少来这套寒碜我。”陈泽宇摆摆手,灌了口咖啡,“我们院也够呛,昨儿刚把一个家暴人渣钉死在公诉席上,累成狗。”
  “嗯。”明野应了声,又捏了瓣橘子。
  “你跟凯子咋样?”凯子是陈泽宇处了两年的男友。
  陈泽宇脸上露出点无奈又甜蜜的烦躁:“别提了,上周差点闹掰。就因为我把他那双当祖宗供着的限量版球鞋扔洗衣机里洗了,跟我冷战三天!非说我谋害了他亲儿子!”
  陈泽宇打量了他两眼,身体往前探了探,声音压低,带着点兄弟间的关切:“说真的,明野。你这天天训练场、宿舍两点一线的,真不琢磨琢磨个人问题?一个人多没劲。”
  明野嚼橘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甜味混着一丝酸涩在嘴里化开。
  他把橘子核吐在纸巾上,端起茶杯,声音没什么起伏,淡得像杯口那缕快散了的白气:“没空想。”
  陈泽宇看他这副油盐不进、铁板一块的德行,知道再说也是白搭,耸耸肩,也端起自己那杯茶。
  碧绿的龙井茶叶在杯底舒坦地躺着,一副“爱咋咋地”的悠闲样。
  第16章 救不回来了
  咖啡因那点提神的劲儿还没顶到天灵盖,苏郁刚拧开保温杯盖,急诊楼外就炸进来一阵警笛声。
  不是120那种救命的急促,是警车特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锐鸣,像把冰锥子直接捅破了凌晨的死寂。
  “苏医生!快!!”
  一个年轻护士脸白得像纸,冲过来,嗓子劈了叉,“警察送来的,小孩五岁,说是家里打的!”
  苏郁拔腿就往抢救室冲。
  门一撞开,一股混杂着焦糊肉味和浓重血腥气的热浪劈头盖脸砸过来。
  抢救床上,孩子太小了,像一团被恶意揉烂后又扔进火里烧过的破布娃娃。
  胳膊腿上的皮肤…
  那根本不能叫皮肤了,是皱缩、发黑、硬邦邦的焦壳,裂开的口子里,暗红的血水混着组织液还在往外渗。
  脸上几道深紫发黑的指印,肿得把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都挤没了影。
  小小的胸脯几乎看不出起伏。
  苏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又猛地往下沉。
  他一把扯开白大褂扣子,手指碰到孩子冰凉得吓人的小臂时,自己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心率暴跌!准备肾上腺素!静推!快!!”
  吼出来的声音又干又哑。“叫烧伤科!立刻!!”
  抢救室的灯白惨惨的。
  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又催命的“嘀——嘀——”声,一下下像钝锤子往人太阳穴里凿。
  苏郁死死盯着那条抖得像风中残烛的绿线,耳朵里灌进旁边两个警察压低的对话碎片:
  “亲爹和后妈干的,邻居听见哭得不对劲报的警…”
  “男的当场铐走了,孩子妈跟着车来的,外面瘫着呢”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破旧风箱在拉扯,断断续续地从门外走廊挤进来,刮得人心尖都在颤。
  三个小时。
  苏郁觉得自己像陷在没顶的泥潭里,每一次按压、每一针强心剂、每一块焦黑创面小心翼翼的清理,都用尽了力气在跟死神掰手腕。
  可手底下这小小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下去,软下去。
  烧伤科的老刘匆匆赶来,扒开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摸了摸颈动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他凑近苏郁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太迟了,面积太大了,脏器衰竭撑不住了。”
  苏郁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没吭声,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更狠。
  苏郁在抢救间隙出来寻找家属。
  他看到孩子的母亲时,女人正死死揪着一个年轻警察的制服袖子,嗓子已经完全劈了,嘶吼得字字泣血:“畜生!天杀的畜生!!他们怎么敢!!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的儿啊——!!”
  苏郁走过去,尽量让声音平稳,但透着力竭后的沙哑:“你是孩子母亲?我们需要你签几个字,关于病危通知和后续可能的…”
  他顿了一下,艰难地咽下“抢救费用”这几个字,“…治疗安排。”
  女人的哭声像被一把掐断。
  她猛地抬头,脸上糊满鼻涕眼泪,眼睛瞪得极大,茫然又惊恐地看着苏郁。
  那眼神,空得吓人。
  她根本没听清后面的话,只捕捉到了“病危通知”几个字,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
  她哆嗦着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地去翻身上所有口袋,掏出来的只有几张卷了边的、皱巴巴的十块五块零钱,还有几个钢镚叮叮当当滚落在地。
  她捧着那点可怜的散钱,嘴唇剧烈地颤抖,语无伦次:“钱我有,求求你救他…我有钱…”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那手指抖得根本按不准屏幕,拨了几个号码,不是被挂断就是无人接听,最后只剩下忙音。
  终于,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蜷缩着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一种绝望到极致的、不成调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苏郁沉默地看着。
  他注意到旁边一个年长的护士,正压低声音跟另一个护士快速交代:“社工那边联系了吗?费用是大问题,听说家里穷得叮当响…”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刚才那个脸色煞白的护士冲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苏医生!快!!孩子不行了!!心电直线了——!!”
  苏郁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转身像炮弹一样冲了回去。
  抢救室的门再次被撞开。
  这一次,心电图纸上那代表着生命的绿色波浪,彻底拉平了,变成一条冷酷的、笔直的直线。
  刺耳的、长鸣不止的蜂鸣声撕裂了空气。
  苏郁扑上去,双手叠在那小小的、冰冷的胸膛上,开始机械地、疯狂地按压。一下,又一下。
  掌下那点微弱的弹性和温度,正在飞快地消失。
  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他额头疯狂滚落,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旁边有人按住他绷紧的肩膀,声音疲惫无奈:“小苏,算了,停手吧,真回不来了。”
  苏郁的手终于停下来,僵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直起身,后背的白大褂被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黏腻。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惨白的光线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张小脸上。
  那些狰狞的烧伤、深紫的淤青,在无情的晨光下暴露无遗。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挪出抢救室。
  走廊里,那个蜷缩在地上的女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看到苏郁出来,她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嘶吼着扑过来,死死抓住苏郁的白大褂前襟:“医生!我孩子呢?!他怎么样了?!啊?!!”
  苏郁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死。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4个字,声音沙哑:
  “孩子走了。”
  女人脸上的光,瞬间熄灭了。彻底地熄灭了。
  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希冀的眼睛,一下子变得空洞、灰败。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
  两声怪响,身体猛地一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咚”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