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7节
  周太医:“……”
  周太医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是积年的老太医了,干这一行多半家学渊源代代传承,周太医也不例外,他们家往上追溯五代,相继出了三位太医。
  要做太医,医术只是最基本的,周太医见多识广,瞬时间无数深宫秘闻勾心斗角逢迎献媚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最终到了嘴边,化作一句:“哈哈,没事就好。”
  承侍女官很客气地往周太医袖里塞了只荷包:“劳您走这一趟。”
  又责怪宫人:“怎么让周太医自己走过来,大晚上的多不安全,磕着绊着怎么好,快抬小轿过来。”
  周太医再三推辞,奈何年纪摆在这里,而承侍女官正当妙龄,那力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硬被按进了小轿里,又一路抬了回去。
  目送小轿远去,承侍女官掉头走入宫门,穿过游廊,隔着老远,便看见寝殿内灯火通明,所有值夜的侍从宫人全部守在阶下庭院里,面面相觑满是不安。
  承侍女官眉头拧起,嘴唇无声翕动,把庭院中的人数点了一遍,发现今夜明德殿值守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此刻寝殿内一个宫人不剩,只有皇太女和太女妃。
  冰山已经化了大半,寝殿窗户被打开了,暖风迅速吹入,带来夏日里最不需要的温暖。
  裴令之只着雪白中衣,靠在窗边,他的面孔白如冰雪,清凉无汗,仿佛一尊冰雪雕像,唯有唇角抿得很紧,昭示出并不平静的内心。
  床帷掀开一条缝隙,一只眼睛露出来,眨了眨,是景昭。
  景昭向外瞟了一眼,精准捕捉到裴令之的方向:“你在干什么呢?”
  听到景昭这幅若无其事的语气,饶是裴令之养气功夫再好,此刻心火也不由得熊熊燃起。
  他缓缓转过头,由于动作太过轻缓,景昭几乎错以为裴令之的脖颈发出了咔嚓声。
  “殿下。”裴令之尽可能平静地道,“我在反思。”
  景昭本来斟酌好了词句准备开口,倒被裴令之的话弄得一滞:“反思什么?”
  “反思我到底触犯了什么天条。”裴令之冷冰冰道,“以至于殿下对我冷若冰霜,且梦魇惊醒,却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拒绝看太医,也不愿和我说话。”
  景昭当即大感冤枉。
  她顶多只是一连七天没回东宫,并且今天心不在焉,没怎么和裴令之说话,怎么担得起冷若冰霜这么重的指责。
  她理直气壮地想了想,正准备逐条反驳回去,忽然又觉得有点心虚。
  算了。
  景昭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无视裴令之毫无根据的指责,暂且将他原谅。
  她朝裴令之招招手,用神秘的语调对他说:“快过来,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第134章 “叉出去。”……
  裴令之秀眉稍蹙,略显疑惑,直起身朝景昭走来:“请殿下示下。”
  懂了。
  还在生气。
  景昭半身从床帷里探出来,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亮,那姿势很像某种常在树上出没的动物。
  裴令之蹙眉,快步上前挡住,避免景昭失去平衡从床上掉下来,紧接着袖口一沉,迎上景昭明亮的目光。
  她加重语气,着重突出最后三个字:“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袖摆传来拉扯的力量,裴令之顺着景昭的动作俯下身,下一刻柔软唇瓣贴近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景昭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坐回去,眼睛一眨不眨,不动声色观察裴令之的反应。
  “真好。”裴令之笑容恰到好处,唇角微弯,顺手端起床边小几上晾至温热的茶水递过去,“谨为殿下贺。”
  “……”
  景昭向后稍稍仰身,双手环抱胸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裴令之。
  贺喜我干什么?
  难道和你没关系?
  皇太女的表情一寸寸凝固,眼梢微挑,抱臂静静看着对方。
  递出去的茶水没有得到回应,裴令之转手又放回小几上,啪嗒一声轻响。
  片刻后他骤然回首,就像深夜里熟睡的人突然被从梦中惊醒,失声道:“什么?!”
  哗啦!
  织锦床帷重重合拢,晃荡着挡住裴令之的视线。
  景昭以此做出回应,毫不留情地一裹被子转身向内,继续躺下睡觉。
  没过多久,一截触感柔软的小臂从帷幔缝隙里悄悄探进来,立刻被皇太女凭借如炬慧眼发现,抓住咬了一口。
  她下嘴不轻,帐幔外裴令之轻嘶一声,却没有用力挣开,指尖摸一摸景昭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景昭冷酷无情道:“本宫睡着了。”
  她把裴令之的手臂甩开,掀起被子重重蒙住头,故意弄出很大声响,随即轻手轻脚揭开被子,往床外侧挪动,悄悄伸手去揭床帷,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鬼主意。
  唰啦!
  景昭突然袭击的动作僵住,愣愣道:“你……”
  裴令之一手支颐,伏在床榻外缘,眉眼低垂睫毛轻颤,一瞬不瞬看向床帷方向,那张秀美惊人的面容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色。
  “……你干什么呢?”
  裴令之轻声道:“我在想,殿下生气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殿内为数不多的灯火聚在裴令之身后方向,隔着琉璃屏风,变得更加轻盈散漫,为他覆上了一层无比柔和的光芒,就连眼底那层哀愁与喜悦交织的复杂神色,都显得无比动人。
  景昭敢发誓,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这更美的画面了。
  她鬼迷心窍般坐直身体,任凭裴令之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门,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比夺目的光彩。
  景昭抽出手,捧住裴令之的脸颊,居高临下看着他:“本宫给你机会,把话重说一遍!”
  如兰淡香贴近她的颊边,下一刻,柔软唇瓣贴了过来,轻柔地缠绵辗转,片刻后改为细细啄吻,由下而上一路蔓延到她耳畔,裴令之轻声说:“曦和。”
  景昭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嗯?”
  裴令之笑了起来,又凑到她颊边,轻轻吻了吻,指尖柔和摩挲打转,舍不得离开景昭腕间。
  “我很开心。”
  噼啪一声,烛花爆开。
  殿内猛地一亮,旋即暗了数分,烛焰来回摇曳,忽明忽暗,只将一对耳鬓厮磨的模糊人影映在屏风上,相依相偎。
  .
  次日一早,太女妃向时雍阁告假。
  临近小千秋,东宫忙碌是情理之中,太女妃频频告假,倒也没什么人感到奇怪。
  只要裴令之愿意,他能把所有事做的十分妥帖,能轻易令所有人心生好感。再加上他名声在外,才气纵横,修书这件事最难掩盖才华,而时雍阁里本来就是一群聪明人,修书固然是造化之功,但这份功劳对他们和太女妃的意义本来就不一样,他们要的是清名才名文名,而太女妃需要的是贤名。
  更要紧的是,修书并非坐在阁里翻阅旧日典籍就能做成的事,免不了要和其他部院打交道。苏令君虽奉命主持此事,但政务繁多、位高权重,挂个虚名而已,不能时时为修书班子撑腰。
  这种情况下,有一位身份极贵重、地位极特殊的皇太女妃坐镇在此,一切流程都会变得非常简单。
  毕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枕边风这种手段很好用。
  尤其对于一位绝世美人来说,更是如此。
  既没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便可以放心展示出友好态度,是以裴令之近来频频告假,在众人心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如著作郎卓明琅等人,对此还颇感遗憾,私下里表示太女妃每日带来的点心酪浆挺好吃,可惜这几天吃不到了。
  这一日没有朝会,景昭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发觉裴令之早已起身,没有走远,正斜倚在窗下小榻上看书。
  听见动静,裴令之放下书册,刹那间景昭瞟见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黄帝内经》。
  景昭迟疑着问:“你起来多久了?”
  自从诊出脉象这几日,景昭其实已经有了些不同的感觉,譬如从前她一天只需要睡两个半时辰,但这几天明显感觉更容易犯困。
  昨夜她和裴令之相拥耳语直到凌晨,而后睡得太深,竟没感觉到裴令之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裴令之想了想:“辰初?”
  “你精神真好。”景昭都不用算,一听就知道裴令之统共睡了一个时辰左右,“怎么起这么早。”
  裴令之垂眸一笑,无可奈何道:“睡不着。”
  景昭瞥着他,眉梢微挑,似模似样地模仿:“真好。”
  ‘谨为殿下贺’说到一半,裴令之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轻轻掩住她的口,把未尽话语堵了回去。
  “好殿下。”裴令之柔声央求,“你就饶了我吧!”
  景昭指尖卷着裴令之一缕发丝来回拉扯,闻言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替皇太女更衣梳妆。
  坐到窗前妆台上,景昭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正午。
  裴令之没白起这么早,他处理了穆嫔留给他的所有积压事务,东宫账目看了一半,还重新巩固了半册灵枢经。
  陪着景昭喝了半盏羹,裴令之放下汤勺,支颐静坐在景昭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活生生把景昭看得心里发毛,放下筷子和他商量:“收一收,收一收,我跑不了。”
  裴令之连叹息都轻而缓:“我害怕呀,殿下不想见我,也就不见了,只能抓住机会多看殿下两眼。”
  这话是含着浅笑说出来的,微带戏谑,但景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稍稍正色:“我前几天知道之后,一时不太适应,心里有些乱,不是不想见你。”
  裴令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叹道:“我明白的。”
  他看向景昭眼底,目光像是春日流淌的潺潺山溪,仿佛能毫无阻碍淌过人的心底,声音低不可闻。
  “我很喜悦,殿下,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恐惧。”
  “我没能从我的生身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一点堪为人父的本领,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考虑过成为父亲的可能,这或许是我本性中最懦弱的那部分——面对难以解开的困境,本能选择逃避。”
  裴令之神情无奈又哀愁,像一株夜色深处随时会凋零的昙花。
  他摊开了双手,无可奈何地一笑:“我爱你,殿下,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期待它的到来,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