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6节
  没什么。
  景昭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无垠的天空。
  夏日热浪卷在风里,扑面而来,白日将尽,半边天际归于暗淡,另外半边却被晚霞烧得像火,又像血。
  刹那间岁月倒转,仿佛天地间的画面随着风一同流逝,再度回到伪朝启圣三年的那个深夜。
  天边的霞光在她眼底一寸寸扭曲,就像化在铜盆里的鲜血,晕出大片大片的绯红,尖叫声、哭喊声和金铁相击的尖锐刺响扎的耳朵生疼。
  “来人——”
  咣当一声重响,锦书冲出来,不慎撞在门框上,额头立刻青肿,她晃了一下,不管不顾扑过去揪住门外的太医:“快进来!”
  太医本能往后瑟缩了一下:“万万不可啊!”
  “还管什么男女大防!”锦书几乎疯了,眼底通红几欲滴血,“公主若是不好,你全家老少没一个能活!”
  她用力拉扯,活生生将太医拽进了殿门,外殿全然寂静,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响起。
  锦书暗自松了口气,搡了太医一把:“还不快去!”
  眼见太医小跑着冲进内殿,锦书抹了把汗,正要跟进去,眼风向后一扫,目光立刻凝固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转身奔出去,越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个七荤八素,心惊胆战回头,发觉外殿里来回踱步的男人根本没注意她的举动,连忙搂住门口那小小的身影,连拉带抱用身体整个挡住,挪到阶旁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
  庭院内宫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保持着诡异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锦书用力抱住怀里挣动的小小身体,压低声音焦急地道:“郡主怎么跑出来了,当心别被……看见,要命的呀!”
  那张清稚的小脸抬了起来。
  “锦书姐姐。”年幼的景昭抬起脸,神情是与年纪不符的强装镇定,细看还有深切的惶然,“母亲不会有事的,对么。”
  第133章 “你有什么可怕的?”……
  两扇朱红殿门深处,隐隐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痛呼,哪怕仅有破碎的声音传出来,都能令人清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痛苦。
  锦书浑身发抖。
  有泪水从眼眶里淌了出来,但她自己不知道。
  她只能用力抱住怀里幼小的身体,压低声音重复:“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的眼泪却不断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直到咸苦滋味漫进嘴角,顺着唇舌缓慢溢开,锦书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慌张抬袖去擦,匆忙转头躲避景昭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景昭不再挣扎。
  她仰起头,看着锦书脸上纵横的泪水,像一尊小小的泥塑木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人皆养子望聪明。
  但过早的聪慧,叠加细腻的心思,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夜风在廊下自由来去,湿热黏稠,年幼的景昭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只飞虫,被裹进了一张黏腻蛛网,四肢百骸僵硬麻木动弹不得。
  锦书仍然在低声对她说些什么,语调仓皇而急促,景昭根本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自己无比急促的心跳,砰!砰!砰!
  母亲会有事吗?
  母亲……会死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痛苦,攫住了景昭小小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得不张口用力喘息,每一下都牵扯出肺腑里沉重尖锐的疼痛。
  我要母亲!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
  我要母亲!景昭无比清晰地想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极其剧烈地挣扎起来,就要往殿门里冲。
  但她毕竟是个幼童,根本不可能抵抗过成年女子,二人短暂僵持在那片宫灯无法照亮的暗影里,耳畔锦书不断道:“……在里面,不要去,不要去!”
  最前面那个称谓锦书说得含糊急促,低到了根本无法听清的地步,但这不要紧,她们都明白指的是谁。
  那是悬在整座柔仪殿上空随时可能坠落的雪亮刀锋,是酿下无数条血海深仇家仇国恨的罪魁祸首,是一手屠戮桓氏皇族上下数百口、占据北方十二州,荆狄慕容氏的领袖——
  也是最想杀死景昭的人。
  锦书忽然感觉怀里的小小身体顿住,不再剧烈挣扎,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结果景昭骤然抬头,漆黑发顶刚好撞上锦书下巴。
  锦书当场一口咬住了舌尖,泪水刚刚止住,此刻伴着剧痛再度夺眶而出。
  景昭没有注意到。
  冥冥之中有种奇诡的力量自天而降,吸引着她一寸寸转动发僵的脖颈,望向眼前寝殿敞开的大门。
  下一刻,寝殿里爆发出一声女子痛苦的尖叫。
  但这声尖叫很快就被产婆狂喜的呼喊压住:“娘娘生了,娘娘生了——”
  “是个皇子!”“拿襁褓来!”“公主,公主先喝了这盏药!”
  刹那间整座寝殿变成了喧嚣的海洋,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在狂喜,皇子两个字反复出现,慕容诩难掩喜意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下令嘉奖柔仪殿上下所有宫人。
  锦书当场脱力,汗水哗的打湿前心后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就连舌尖剧痛都感受不到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公主没事吧。”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柔妃一定没事。
  否则此刻寝殿里,绝不可能狂喜至此。
  声浪涌出殿门,顷刻间整座宫殿的人心头大石落地,殿门口、庭院里、游廊上,宫人们相继跪谢恩典,宫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景昭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拔腿跨过门槛,跌跌撞撞跑了进去。
  锦书伸手抓了个空,连忙狼狈不堪地以手撑地站起来,往殿里追,心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念了个遍,恨不得跪下来上三炷香,祈求慕容诩现在心情大好,不把小郡主当回事。
  寝殿里弥漫着未散的血腥气,窒闷燥热,上至太医下至宫人仍然保持着磕头领赏的动作,景昭毫无阻拦地穿过他们中间,冲向了母亲所在的内殿。
  她看见玄黑衣袍,下摆绣着鹰纹,整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会作此打扮,那是慕容诩。
  平日里,景昭一定会远远避开,尽可能不出现在对方眼前,但今天她顾不得那么多,眼看内殿门口守着慕容诩贴身侍从,她大叫起来:“母亲!”
  母亲!
  女童的声调那样稚嫩,那样尖锐,分明应该极为刺耳。
  然而叫声再度被淹没了。
  “住手!”“娘娘,娘娘别激动。”“公主小心,你别过来!”
  宫人、内侍、产婆、太医……所有人同时失态惊叫,数道身影同时前扑,根本没有人顾得上阻拦景昭。
  慕容诩声音紧绷:“桓鸢,你松开手!”
  长乐公主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殿内嘈杂顷刻间归于死寂,景昭心急如焚,拼命朝前钻过去,却被长乐公主近身侍奉的内官看见,当场冷汗刷的落下,不顾尊卑一把揪住景昭后领,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景昭只能看见玄黑衣袖从空中扬起又划过,于是围拢在床前的宫人们退开数步,慕容诩语调里惊怒已经无法压制:“听话,来,把手放开,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他还那么小。”
  婴儿开始啼哭,旋即那哭腔变得古怪,很快低到近乎于无,那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婴儿在断断续续啼哭。
  而长乐公主在笑。
  她的笑声虚弱至极、惨淡至极。
  她说:“我要当着你的面,掐死这个孽种。”
  .
  景昭猛地坐起身来。
  深夜,万籁俱寂,窗外月光、殿内烛影交相辉映,摇曳的光影来回穿梭,像是虚空中游动的鱼。
  砰!
  砰!
  砰!
  景昭按住心口,弯下身来。
  冷汗从她的鬓边淌落,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肩头,温热体温隔着薄薄寝衣传来,裴令之焦急地问着什么。
  景昭没有回答。
  她喘息着抬起头,凝视虚空里茫茫夜色,顷刻间仿佛时光倒转,她再度看见梦里启圣三年柔仪殿里幼小的自己。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你在怕什么?”
  那声音从无尽虚空里飘来,清稚冰冷。
  “你有什么可怕的?”
  女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沿着下巴往下滴,转瞬间打湿衣物,在地砖上积起一滩血。
  她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她看上去那样单薄弱小,可是眼底有种令人心神为之震颤的凶狠,就好像退到了悬崖边上的小兽。
  隔着十余年岁月,那种凶狠仍然不曾消磨半分,以至于景昭都要为之悚然,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看着那双眼睛,就能听见年幼的自己正在质问她自己。
  景昭用力按住眉心,恍惚间似乎听见小女孩一字一顿,说出那句无比熟悉的话——
  “我不怕死,什么也不怕!”
  周太医提着医箱冲向明德殿。
  他是太医院指派给东宫的专用太医……之一,今夜负责值守。
  往日里东宫除了例行请脉,很少会急召太医,更何况是像现在这般深夜急召,周太医大半夜躺在值房的床上睡得正香,被急急忙忙冲进来的宫人叫醒,一听事关太女,当场吓得睡意全无。
  宫里还是很敬老的,像周太医这样年事已高的资深太医,夜间出诊有所不便,腿脚又不大灵敏,按理是可以坐小轿过去的。但周太医生怕去晚了半步耽误大事,自己扛起药匣一路小跑,咣当咣当冲向了明德殿。
  两扇殿门紧闭着,沉默地迎接这位老当益壮的太医。
  很快,殿门开了一条小缝隙,承侍女官挤出来,低声对周太医说:“有劳您白跑一趟。”
  周太医:?
  “是这样的。”承侍女官说,“太女妃深夜噩梦惊醒,惊动太女殿下,怕有些不好,所以特意请您过来看看。不过由太女殿下陪伴着,现在太女妃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