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58节
  ——我知道你的恐惧、你的担忧、你未曾宣之于口的疑虑——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并且我也怀抱着相同的忧虑。
  景昭眨了眨眼。
  一种难以抑制,且她并不想抑制的喜悦,从胸腔肺腑深处一同涌起,这种感觉非常荒谬,诡异的是景昭竟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欣悦。
  这倒霉孩子。
  景昭默不作声地想。
  裴令之不知道怎么做父亲?
  真巧,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她颇觉荒谬,更觉好笑,正想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一种陌生的翻涌在胃里席卷,呕吐感涌上来,方才喝了半盏的羹汤仿佛准备造反,只得仓皇掩口转头向旁,不住干呕。
  在她干呕的瞬间,裴令之反应非常奇怪,他起身想过去看看景昭的情况,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驱使他向后避了半步,仿佛前方不是他脸色苍白的枕边人,而是某种可怕的事物。
  裴令之自己都被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弄得愣住,片刻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可怕的画面。
  不幸的是景昭愣愣看了他两秒,同时意识到了他这种奇怪反应的来源。
  景昭的脸色顿时变了。
  在宫人惊恐的声音里,皇太女胃里翻滚不休,当场吐了个七荤八素。
  裴令之面色惨淡地坐在旁边,替景昭拍抚脊背。
  “叉出去。”景昭百忙之中艰难地直起身来,往旁边一指,不容置疑道。
  所有人顿时全部顺着手指方向看了过去,积素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脸上遍布手足无措的茫然,其中还带着一丝惊恐,毫无作为罪魁祸首的意识:“啊,我?”
  然后就被一拥而上的宫人叉了出去。
  第135章 ......
  东宫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每年八到十月,丹桂香飘十里,整片园子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一场秋雨一场凉,三天前京城下了一场细雨,之后天气很快转凉,最后一茬桂花也到了尾声。用不了几日,便会悉数凋零。
  趁着今日天晴,两名宫女分立树旁,用准备好的长竿敲击树枝,哗啦啦一阵风过,满树灿金离开枝头飘落,就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又有数名宫女撑着绢袋,将飘落的桂花接住,来往穿梭间身姿轻盈,极是赏心悦目。
  穆嫔站得不近不远,着急地指挥:“动作轻点,当心压坏了花瓣!”
  东宫这棵丹桂是齐朝留下来的老树,颇有年岁,足有两人张手合抱粗细,荆狄慕容氏当政时,不知道这棵树哪里招了他们的眼,树杈被烧焦了半边,一直奄奄一息开不了花。
  直到大楚立国,册封储君整修东宫,从宫里花鸟房调来数个专司莳花养树的内侍,花了几年功夫,才把这棵树养得起死回生重新开花。
  不远处凉亭里,景昭手捧茶盏,斜倚栏杆,似在赏花,又似赏景,眼睫却是低垂的,只偶尔向外抬眼一瞥。
  打下来的桂花足足装了三四个绢袋,这些绢袋尽是用精细素绢裁成,如果只以价值来论,绢袋所耗的绢布可比鲜桂花贵重多了。
  不过这是东宫,这些桂花也不止是桂花,而是贵人的雅趣。
  这般来论,区区素绢,又不足挂齿了。
  穆嫔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宫人们过来,鹅黄宫裙臂挽披帛,衣角浸润桂花芬芳。
  她走到亭外,便有宫人端来铜盆,穆嫔先就着铜盆洗净双手,用素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才脚步轻盈地登上亭阶,朝景昭行了个礼,靠坐在下首锦凳上,道:“今年最后一批桂花都在这里了,不知殿下想怎么做?”
  景昭一手撑头,垂眸道:“酿酒吧,让厨房动手,酿好了提醒我,照例赏下去。”
  恩威并施是皇帝教给女儿的第一记驭下之术,景昭和十八学士年幼时,每年桂花开了,景昭一般会召集他们旷课去打桂花,然后众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亲自挑拣出最好的桂花,制香酿酒不一而足,等到做好之后由景昭分赏下去。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对于一天到晚习文练武排满各种课程,半点气也来不及缓的孩子们来说,松泛的活动本身已经非常难得了。
  及至众人年纪长成,各自获得官职领取差事,再也不缺取乐的途径方式,但由于年幼时的经历,打桂花——特别是东宫里这棵桂花仍然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燕女官专门有个固定的差事,就是等到桂花开了的时候,即使皇太女想不起来,她也要吩咐人把鲜花收起来,做成各色香酒点心,替太女按名单赏人。
  一般来说,酿酒是最方便的。
  上次景昭心血来潮亲自动手,酿出了她毕生尝过最古怪的东西,今年她显然既没有心情又没有精力,淡淡提了一句,便不多过问了。
  穆嫔非常识趣,悄悄示意燕女官率领宫人们把桂花弄下去,然后小声问:“殿下还难受吗?”
  景昭眼也不抬,举起茶盏抿了一小口,平淡道:“还好。”
  严格来说,前三个月度过之后,胎像渐渐稳固,就可以对外宣布储君有妊以定人心。但皇太女身份至关重要,不容丝毫疏失,出于种种不宜直言的顾虑,景昭决定往后再拖一个月。
  这个孩子给她带来的麻烦并不算大。
  有妊至今,景昭暂时没有出现非常大的反应,一切都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甚至胎儿本身的强韧都胜过寻常,丝毫不耽误皇太女大朝常朝议政理事,除了睡眠时间需要多加半个时辰,以及每天多喝一碗汤药。
  然而她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太医曾经以极为隐晦的方式提醒过数次,母亲情绪好坏,可能会对孩子造成影响。
  景昭明白,但改不了。
  她应该高兴,应该喜悦,应该满怀期待地迎接它,这个孩子固然可能在数十年后成为她最大的威胁,但同样也会是她意志和血脉的延续。
  它带来的好处胜过坏处,它血脉的来源无可挑剔。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皇太女不该如此排斥。
  是的。
  不是忌惮。
  不是提防。
  而是纯然的排斥。
  如果说前两者还掺杂着利弊之间的衡量,是理性判断之后刻意施加的负面情绪,那么后者就是发自内心、不问是非的本能。
  这种情绪的来源其实比情绪本身更值得注意。
  景昭无声吸气,深深闭眼,竭力将那些不妙的情绪暂时摒弃,再睁开眼时,脸上总算带了点表情。
  穆嫔一直小心观察着景昭的神色,连忙示意宫人打开食盒,取出温热的点心羹汤。
  由于现在饿的比较快,景昭看见端上来的饮食多半会吃两口,她喝了小半盏羹,摇头示意够了,胃里温暖饱足,心情也跟着略微好了些。
  耳畔传来穆嫔的询问:“太女妃殿下怎么不见,仍在修书么?”
  景昭都不用看,只听穆嫔话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当即不动声色往后一靠,轻巧地嗯了声。
  果然穆嫔按捺不住,开始试图迂回地进上谗言:“太女妃博学勤勉,妾远不能及,只是殿下如今常在东宫休憩,该有人时时照看陪伴的。”
  其实穆嫔说这些,倒未必真对裴令之有什么特别大的敌意。
  从南方走了一趟,三人全都落下了毛病。景昭至今对一眼看不出材质的肉本能排斥,裴令之是看见景昭作呕,自己也跟着变颜变色。至于穆嫔,则将对‘顾照霜’的提防保留下来,仿佛隔段时间不进谗言自己就全身难受。
  景昭眉眼不动,心里想笑。
  好在穆嫔知道分寸,略提了几句便自觉住嘴,以一句‘什么事都不如照料殿下要紧’收束谗言,然后娇滴滴靠过来,替景昭揉肩。
  干了坏事立刻就讨好,穆嫔的习性算是定型了。
  景昭斜睨她一眼,半含笑意道:“这样就很好。”
  穆嫔一怔,没反应过来。
  秋风乍起,枝头几朵残花打着旋飘落,落到一半被卷进了风里,飘飘悠悠飞落在深黛色常服肩头。
  还不等穆嫔动手,景昭余光一扫,信手将花瓣捻在指尖,凝眉注目片刻,指尖一弹,吹了口气。
  那点垂头丧气的金黄色没入风里,转着圈飞走了。
  皇太女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须臾间随着那点金黄色一起被风卷走,不留半点痕迹。
  “……寄托太重,反易生怨;执着太深,便是麻烦。那种满心满眼只在男女之事上的小家子气,太女妃不能有。”
  啪!
  一声脆响,景昭指尖交错,毫不留情地弹开了另一片缠缠绵绵的飞花:“……我也看不上。”
  “啊?”
  穆嫔没听清,从景昭肩膀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殿下说什么?”
  景昭一转头,近距离盯着穆嫔,面无表情道:“没吃饭吗,用力点。”
  “……”
  穆嫔呜的一声,像被捏了一把长耳朵的兔子,嗖的把头收了回去。
  没过多久,亭外足音匆匆而来,承书女官步伐急促:“殿下,章学士禀,有急报至。”
  景昭眼睫稍抬,承书女官立刻会意:“是司州。”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景昭意料,她坐正身体,穆嫔察言观色,立刻停手,自觉地退开几步。
  承书女官赶紧上前,袖中抽出一只长而扁的匣子,启匣取信递到景昭手中。
  穆嫔侍立在一旁,很识趣地把目光挪到了合适的位置,看不见纸上内容,只能看见景昭秀眉蹙起,片刻后骤然起身。
  这动作对于有妊的女子来说实在太快,穆嫔看得心惊胆战,景昭却根本不管不顾,径直将密信撂下,一边向外走一边沉声道:“召人,议事。”
  承书女官应声抓起密信,疾步离去。
  不出一刻钟,东宫外书房里,当差轮值地点在皇城内的东宫亲信,已经集结到场。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在家休沐的几人相继赶到,李盈风明显是睡回笼觉临时被叫起来,头冠都没束正,和其他人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装束格格不入。
  王潇然歪歪扭扭靠在椅子边上,忙里偷闲调侃一句:“你这是刚从哪个美人的床上爬起来,幸好不是进宫,要不然衣冠不整。”往脖子上一划,“御前失仪。”
  话音未落,门外声音传来。
  王潇然一瞬间坐的笔直,好像这辈子自打生下来,就没东倒西歪过。
  所有人起身拜倒。
  皇太女缓步而入,说句免礼,绣着鸾纹的黛色常服越过众人,来到上首。
  众人次第归座,只见今日轮值东宫的郑明夷、景含章跟在太女身后,面色严峻地进来,心里立刻咯噔一声。
  景含章在左侧第三张椅子坐了,郑明夷则朝上首看了一眼,见皇太女点头,才道:“一个时辰前,我与长春县主轮值东宫,接到一封从司州加急送来的急报,落款印章,卓业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