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46节
  ——那具尸体,当真只是侍女不慎失足落水吗?
  .
  太女大婚的仪式繁琐而庄重。
  裴令之端坐镜前,身披青色大袖翟衣,手持做工精细、饰以珠玉的遮面团扇,感受着头顶越发沉重的重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女娶妃,一应礼制由齐朝皇太子婚仪增补修改而来,婚服自然也颇多相似之处,譬如齐朝太子妃大婚时,着青翟衣、佩白玉璜,便被加以修改,然后承袭下来。
  至于太子妃的十二钿冠,礼部、太常与宫中几番商议,参照旧时发冠,饰以孔雀翎羽,依旧异常华美,改作太女正妃的冠服式样,称作十二翎。
  翎冠华美异常,亦沉重异常。
  它压到裴令之头顶的时候,裴令之怀疑自己听见了脖颈关节发出的脆响。
  宫人半跪下来,替裴令之上妆。
  裴臻之踏入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镜中映出裴令之小半张侧脸,线条流畅优美,朱红唇角扬起。
  他在笑。
  裴臻之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柔软情绪,冲向四肢百骸,她走过去,声音都变得无比温柔:“这么开心啊。”
  裴令之转头,看向姐姐。
  他们的容貌并非十分相似,唯有眼睛一模一样,只要看到这两双形状优美的眼睛,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着最紧密的血脉联系。
  “我的弟弟要成婚了。”裴臻之双手落在胞弟肩头,很想像年幼时那样抚一抚他的面颊,却又担心损伤妆容,只好极轻地喟叹一声。
  太女妃的妆容已经接近完成,内侍们捧着琳琅佩饰走上前,见到裴臻之,又十分知机地暂时退开,使太女妃姐弟能够叙话。
  四周忽然空出一片小小的区域。
  裴臻之低头,轻声问:“令之?”
  “嗯?”
  “这是你心中所愿吗?”
  裴令之抬头。
  他静静端坐在椅中,而裴臻之站着,他必须仰起头,才能迎上姐姐的目光。
  一种极淡的伤感,忽然短暂攫取了裴令之的情绪。
  裴臻之望着他,一如年幼时那样。
  刹那间,裴令之几乎要生出错觉,仿佛他只要摇头,姐姐就会冲出来抓住他的手,像幼年时和隔房兄弟姐妹冲突时那样,护着他奋起反击冲出重围,全然不惧对面人数远远多于他们。
  于是他笑起来,无比肯定地道:“我愿意。”
  一笑生春。
  第124章 大婚(中)
  东方既白。
  天穹近似灰白,弯月只剩下一道朦胧清淡的影子。
  皇帝、太女自宗庙祭祀归来,御驾停在明昼殿前,宫人侍从忙不迭地迎上去,迎奉皇帝与太女下车入殿。
  告祭宗庙须着全套衮冕,玄衣及腰,裳长及地,全身上下冕冠佩饰华美无比也沉重至极。景昭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被拖起来沐浴更衣、焚香祭祀,穿戴着这身足以把体魄稍弱者活活压垮的礼服祭祖受训,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但她极其能忍,丝毫没有表露出半分疲态,直到进入明昼殿,她才坐倒在椅中,随手摘下九旒冠撂在一旁,额间已经渗出了薄汗。
  礼官们苦着脸冲过来,小心翼翼将九旒冠摆好,生怕这顶储君冠冕磕坏一星半点。
  梁观己快步迎上来,附在皇帝耳畔,神情不变,下颏绷得极紧,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耳语数句。
  然而皇帝连眉梢都没有多挑一下。
  他侧首,看向女儿的侧脸。
  神情疲惫,面色有些苍白,但皇帝是景昭的亲生父亲,自然能看出她平静表面下隐藏的雀跃欣喜。
  到底年纪还轻,迎娶的正妃又是亲自择定的意中人,那种喜悦即使极力压制,不想表露出不够庄重的一面,但就像深藏在水下的夜明珠,即使隔着朦胧水波,依旧有柔光隐隐地透出来。
  皇帝轻笑一下,不置可否。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要坏了皇太女的心情,然后示意:“传膳。”
  梁观己无声领命,又悄悄退了出去。
  皇太女大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今日每个环节都早已由礼部、太常及宫官再三排演,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按照定好的方案,皇帝与太女祭祀宗庙之后,有小半个时辰的空余时间,随后便要移驾绍圣殿,在宗亲公卿的面前率仪仗出宫亲迎。
  御膳房早备好了膳食,小心用火温着,不过片刻功夫就送了过来。景昭解下外面的大衣裳,坐下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羹,才算稍微缓过气来,终于分心关怀父亲:“父皇怎么不吃?”
  “我不吃。”皇帝慢条斯理地道,“我等会可以回去换衣裳睡觉,你需要穿着这身行头再跑大半天。快吃吧,乖,别累死了。”
  景昭无言片刻,抄起汤勺恨恨送进嘴里。
  她吃相斯文优雅,动作却很快,不多时便结束了,起身道:“儿臣吃完了。”
  皇帝背身立在窗边,此刻才转过头来:“那就走吧。”
  内侍一路小跑,飞奔出去示意停在殿外的车驾做好准备,景昭洗手净面,在宫人的服侍下再把大衣裳穿回来。
  这身衣裳实在沉重,冠冕以及各色佩饰加起来足有十多斤,景昭小的时候根本撑不住全套冠服,每次年节披挂全套行完大礼,都要回去结结实实躺上一整天。
  正是因此,皇帝才下狠心令她熟习弓马,不求她学成飞檐走壁,至少也要弥补先天柔弱的体魄,起码能做到披挂全套冠服一整日面不改色。
  景昭理一理衣袖,落后半步随着皇帝向外走去。
  “真重啊,好麻烦。”
  皇帝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是女儿。
  那不是真情实感的抱怨,更像是年少天真的孩子,朝着父亲假作嗔怨,实则撒娇。
  踏出这道殿门,皇帝与储君便天然隔着一层君臣名分。
  但在这道门里,父女只是父女。
  天地之间,他们是彼此唯一承认的血亲。
  刹那间,皇帝神色微不可见地柔和了些。
  他缓和声气,温言道:“就是因为麻烦,才显得尊贵啊。”
  眼前殿门旁,四名内侍守在那里,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准备着,在皇帝与太女越过门槛时为他们提起衣摆。
  不惜抛费人力物力,来化解并不必要的麻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正是尊贵与体统、权势与威严的无上彰显。
  为什么高门望族,均以曳地长袍看作风流的象征,而视窄袖短衣为庶民衣着?
  衣裳越长,袖摆越宽,环佩越多,固然极好看,却也非常麻烦。这种打扮只有生来富贵无忧,身旁侍从如云的贵胄才能常常穿着,因为他们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干些麻烦的粗活,所以连不疾不徐挽起宽大袖摆的动作,也被看做风流恣意。
  就像南方世家不论男女,均推崇纤不胜衣、弱柳扶风的体态。
  请医问药历来是个无底洞,贫苦人家一旦有人患病,便会迅速拖垮全家,是生不起病的。唯有真正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世家公卿,方能毫不在意那些医药钱,轻而易举供养病弱者,富贵到了极点便要炫示,这种西子捧心的柔弱之态,竟也是他们无边富贵的最佳象征——
  正如自古以来,天子与臣僚、贵胄与庶民,都要被一层一层绵延万里的朱红高墙、琉璃碧瓦隔开,含元殿的斗拱飞檐高约百丈,气势巍巍,公卿朝臣立在殿前广阔的广场上,第一时间便会被这巍峨宏大的殿宇夺去所有心神。
  那便是无形中划分的一道天堑,历任天子必须用宫殿、华服、礼乐、制度等一切事物,或是道理,竭尽全力在天与地之间划出深不见底的鸿沟。
  天子端坐九重御座、高居云端,俯视地面所有朝臣与庶民。当他不能稳坐在云端之上,而被人拉到地面的尘埃中时,他便失去了天子与生俱来的神圣与威严,从上天之子变作凡人。
  皇帝便是天子,天子便是皇帝。他变作凡人的那一刻起,受命于天的尊贵便完全消泯,于是天子不再是天子,皇帝也不再是皇帝。
  然而事实上,皇帝从来不是上天的爱子,只是个最普通的、受七情六欲所操控的凡人。
  皇帝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并不愉快。
  更似讽刺。
  .
  皇帝与太女的车驾相继停在绍圣殿外,父女二人走入殿后的庭院,又从正殿御座后走出来,登上九重御阶。
  面对着御阶的大殿之中,站满了身着礼服的朝臣宗亲、公卿贵戚。他们同时朝着御座拜倒,黑压压一片潮水般俯身,如同田野里被割倒的稻子。
  在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景昭手心渐渐浮起一层薄汗。
  不知是因为六月炎热的天气,还是因为胸腔里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
  若是因为后者,她仍然无法弄清楚,自己此刻心头涌起的难以言喻的兴奋,究竟是因为即将迎娶意中人的喜悦,还是身为储君成婚之后有望攫取的更大权柄。
  或许二者兼备。
  不过这并不重要。
  情意与权势,可以二者兼得,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区分的太过清楚了。
  她一展衣袍,俯身低首。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冰雪般冷寂,玉石相击般清冽,淡淡道:“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
  景昭恭声道:“臣谨奉命。”
  她稍稍抬起眼,眼前冠冕垂落的九旒白玉珠轻轻摇晃,皇帝面容就在上首,很近,十二旒珠模糊了他的部分神情,不太能辨认清楚。
  又过了片刻,景昭终于后知后觉地辨认出父亲脸上的神色,很淡,却又有一种极为复杂,难辨悲喜的情绪深藏其中。
  很多年了,这是皇帝除去年节祭祀之外,第一次更换素衣,华服盛装、冠冕齐备。
  景昭心底忽而升起一点感伤。
  她忽然觉得父亲此刻离她很近,却又很远。
  短暂的恍神之后,礼官悠长的声音响起。
  于是景昭再拜,三拜,礼毕退去,出殿登辂,前往望仙别馆亲迎储妃。
  登上辂车的时候,景昭无意间往后一瞥,眉头轻轻一跳。
  太女迎亲,扈从如云,不说随行的礼官、内官与侍从,单单派来护卫太女的禁军、翊城卫以及东宫十率,便有近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