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31节
  所以,早在数月前,奉命调任太常寺,就职太常寺卿时,许多同僚为他惋惜。
  礼部有实权,太常寺仅是个空架子,不怪那些同僚惋惜,任谁来看都是明升暗降。
  李太常不这么认为。
  在他看来,这意味着皇帝与诸丞相看重他在礼部积淀下的丰厚经验。而令他右迁太常寺,等同于礼部侵夺太常寺的那部分职能,很有可能会被交还。
  那么,说侵夺也好,说代行也罢,宗庙礼仪已经由礼部掌管十年,文华阁诸丞相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将这部分职能交回太常寺?
  要知道,职能意味着权力,要求交出到手的权力,有时比杀头还要困难。
  可李太常没有听得任何风声。
  这很没有道理。
  他过去是礼部侍郎,仅在尚书之下,与另一位侍郎地位齐平,又没有被架空,如果礼部要被迫交出这么大一项权力,文华阁肯定要先透出风声,避免礼部的抗议情绪太过严重。
  他闭上眼,默默想着。
  也许,交出宗庙礼仪这项职能,对礼部来说并非侵夺,而是置换?
  失去的权力会被填补,而且一定不逊于从前。所以于情于理,礼部没有反对的理由,文华阁才会不透丝毫风声。
  ——难道皇帝是准备重新开科选材……
  肩头忽然被大力摇晃起来,李太常哎哟一声,睁开眼:“别晃了别晃了,我不该走神,总之你放心,我调任之后,季岚绝对能说个很不错的人家。”
  李夫人还是有些遗憾:“可惜东宫……”
  李太常赶紧截断了妻子的畅想:“圣旨已下,绝无转圜,难道你想季岚做妾?”
  李夫人立刻道:“那还是算了。”
  .
  无独有偶。
  谈国公府上,也正发生着相似的对话。
  只是对话的主角,换成了谈国公夫妇和谈照微。
  “不要再想了。”
  谈国公端着茶盏,努力露出慈祥的表情,但他戎马半生,这样做只会看上去显得诡异:“你从小就聪明,在感情上犯傻可以理解,但需要及时打住。圣旨落地,覆水难收,册立裴氏一事无可更易。”
  国公夫人也温声细语地劝道:“你的心意娘都知道,可是正妃已定,圣上金口玉言,不能更改,你再这样执着下去,除了让爹娘担忧伤心,还有什么意义呢?”
  谈照微抬起头来。
  他一直盯着国公夫妇背后屏风上的画,仿佛那幅云雾山水图变成了真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和父母对视,声音平板地道:“正妃定了又怎么样?”
  国公夫人被他问得一愣。
  倒是谈国公拍案而起,气的双手发抖:“你想做小?我们谈家没有这样自甘下贱的子孙!”
  眼看谈国公四处逡巡,似乎是在寻找合用的椅子预备拆下一条腿,国公夫人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丈夫:“老爷!慎言!”
  别的不说,东宫还有位穆嫔娘娘,京中高门大户,哪家没有几个妻妾?
  谈国公不敢用力挣脱妻子,大怒道:“谈照微,我看你是疯了。”
  谈照微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父亲:“父亲曾经教导我,疑行无名,疑事无功。我倾慕太女殿下,可以看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极力争取,不肯为余生遗憾,有何不妥?”
  “你倒是有志气。”谈国公被儿子硬顶回来,更添恼怒,“我还教过你,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太女殿下如果对你有意,焉能毫无表示?殿下既然无意,不是裴氏也会有别人,你不要再做此小儿女情态,出了门惹人笑话。”
  国公夫人变色,用力掐了丈夫一把。
  谈国公戎马多年,哪里在乎这点疼痛,只冷冷看着儿子:“你清醒些,苦学多年、深入战阵,习得遍身本领,难道就是为了去相夫教……相妻教子,余生虚掷于深宫高墙?我从前不加以阻拦,是因为我早知道圣上要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储妃,不止是我,文华阁诸公心里早就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说你自甘堕落,为人侍妾,就算是做正妃,除非圣旨降下,否则我也绝不同意。”
  滴答!
  地龙烧得太暖,房中那几个冰镇的凉果子渐渐化了,水珠沿着桌案边缘淌下来,发出极其轻微的水滴声。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水滴声更为清晰。
  谈照微神情看不出端倪,抬起头来,看在上首父亲冷冽的面容,缓缓道:“父亲早就知道?”
  谈国公道:“没错。”
  “那么,想来太女殿下也早就知道了?”
  谈国公反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皇帝膝下唯有一女,重视程度不言而喻,事关皇太女本人婚姻,必然早早知会,怎么可能连朝中重臣都心中有数,太女还懵然不知?
  “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谈国公狠下心来,目光冷淡道,“南方入京的青年俊彦,共有二十名。但真正经由南方送入京城的这一批,其实本来只有十九人,全部居于北府。”
  话已至此,甚至不必说得更明确了。
  裴氏入京即打破常例,不与同行者共居北府,被破例召入东宫葆肃阁。
  那是因为他本就与其余十九人不同。
  换句话说,那十九人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棋子,妆点粉饰的器物。
  天子一道圣旨,南方竭力挑出最优秀的才俊淑媛,千里迢迢送进京中,不过是为皇太女妃做一个好看的幌子。真正的太女妃早已内定,只是要走个过场给天下人看。
  “裴氏非常特殊,从家世、门楣、声望上来说,虽不能与圣上当年相提并论,终究隐隐有几分相似,亦属南方年轻一代中一流人物,很有可能入了圣上的眼;从相貌仪态而言,亦足够得太女另眼相看。”谈国公说到一半,皱眉道,“你那是什么表情,脸长得好也是本事,忘了太女殿下小时候为什么喜欢跟你玩?”
  这指的是一段往事。
  当年皇太女年幼,皇帝为了替太女打造班底,择选十八名伴读入侍东宫,即所谓‘十八学士’。
  伴读们与太女年纪相仿,虽受家族三令五申要察言观色、取悦太女,抢占储君身边的亲近位置,但受限于年幼,对于谨小慎微在伪朝皇宫中生存了五年的皇太女来说,奏效的手段招数极其有限。
  是以,能从一开始就占据太女身边亲近位置的伴读,除谈照微外,唯有早慧沉稳如柳知、一起闯祸如景含章、博览群书如程枫桥等寥寥几人。
  至于郑明夷、李盈风乃至薛兰野、苏继节等如今看来得用的伴读,都是凭借天长日久,慢慢在景昭身边挣得一席之地。
  其实幼年谈照微的脾气和皇太女不算十分相投,之所以景昭愿意带他一起玩,是因为谈照微幼年时已经出落的唇红齿白漂亮之至,即使在普遍标致的十八学士里亦算得极为出众,景昭觉得带出去听政极有面子。
  至于后来谈照微承袭其父天赋,跃居十八学士第二,对景昭来说纯然是意外之喜。
  “总之。”谈国公肃声说道,“无论内定裴氏为储妃的是圣上还是太女,事已至此,你绝不能再做些昏头昏脑不知所谓的事,更不要招惹裴氏本人。”
  谈照微一言不发,径直站起身来。
  “站住。”谈国公皱眉,“你往哪里去?”
  他很清楚长子的性情,站起来准备阻拦,岂料谈照微并未听而不闻,反而站定答道:“求见东宫。”
  谈国公眉头紧锁,大怒失态:“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吗?回来!”
  谈照微回首,道:“父亲良言相劝,我并非不知,只是有些话倘若不亲口说出求一个答案,我怕会酿成余生大憾。”
  “不必阻拦。”谈照微一字一句道,声音不高,语调却极为坚定,“您明白的,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即使您将我关在家中,打断双腿,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说罢,他折身离去,再不停留。
  国公夫人追了两步,无功而返,回头看着坐回椅中的谈国公,怔然说道:“这孩子……现在,现在怎么办呀!”
  谈国公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他方才那种恼怒焦灼已经消失殆尽,神色冷静,道:“照微不是说了吗?他只求一个答案。”
  “殿下会给他那个答案的,随他去吧。”
  第110章 裴令之居高临下地望向谈……
  湖称水镜,楼号望仙。
  望仙别馆,齐朝最负盛名的皇家别苑。馆中山水俱全、胜景兼备,最高处有摘星楼,一十三层,气势巍巍。
  最妙的是,这座别馆逃过了伪朝肆虐,得以保全,至今仍然保持着昔日旧貌,只是因为时间的流逝变得沧桑了些。
  自从圣旨降下,将望仙别馆赐给太女妃作妆奁地,工部立刻奉旨召集众多匠人,热火朝天干了起来,要把别馆粉饰一新。
  许多大车停在别馆侧门处,砖石原木、金粉银漆流水般运了进去。更有许多装载花木鸟兽的车排在最后,几名管事打扮的中年人点头哈腰,不断同别馆内的皇家内官纠缠。
  修葺别馆是件肥差,其中可供沾染油水的地方数不胜数,整座别馆所需的料子,大多都由各大皇商供给,真正有门道的商人早已暗地里打好了关系,哪里还会在别馆外当众拉扯内官。
  内官烦不胜烦,又怕被人看见,推搪了两下,哪里还会和这些商人耐着性子掰扯,当即横眉道:“放肆,天家别苑、储妃妆奁,也是能拿来讨价还价的地方?”
  那些商人仍不肯罢休,正在混乱之中,忽然一名年轻人走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看上去恐怕只有二十出头,年轻俊秀,眼睛很亮,官话说得很是标准,只在尾音带一点似有若无的轻软,像是隐约的南方口音。
  内官一转头,看见这张脸,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积素小郎。”内官急忙转身赔笑,“这大冷天的,小郎怎么过来了,那群没眼色的,都不知道请小郎进去安坐……”
  积素一挥手,很直接地截断了内官的话:“我不是进来喝茶的,殿下和郎君让我过来看看,不干别的。”
  内官唇角抽动几下。
  ——怕的就是你不干别的。
  修缮别馆的拨款水一般淌过,凡是经手者,谁不想多沾一点?尤其是这些内官,既没了后嗣指望,将金银财物看得格外重,贪欲也就更重。
  有些事暗地里做过,再裱糊一层精细的皮,其实看不出什么问题,怕只怕那层皮还未裱糊上去,就被人仔细抓着看了又看。
  内官怕的就是积素看了又看。
  还未等他斟酌辞句出言糊弄,积素又指着他身后不远处那几名管事问:“他们是谁?”
  眼看那几名管事伸头张望,内官擦了把冷汗,连忙道:“几个不懂事的商贾,他们家里的花木质量极差,咱们替储妃主子看着别馆,哪里能使那些质量败坏的东西混进去,污了主子眼目。偏偏他们不死心,竟想弄鬼走私下的门道,小郎莫怪,我这就命人将他们打发了。”
  积素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抬头向后张望,打量片刻。
  内官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暗骂多事。然而他只是个普通内官,眼前的积素却真真正正是太女妃从家乡带来的亲信近侍,根本不敢有半分得罪。
  积素很快收回目光,道:“我再随便看看,您请自便。”
  他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走开了,徒留内官在原地猛擦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