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32节
  “他们肯定贪了很多。”
  积素进得门来,大声告状:“先向商人索贿一笔,然后以次充好从中渔利,说不定还胡乱许诺,收了钱财,到最后又不肯兑现——那些商人都跑到别馆来要说法了!”
  “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乐声淙淙流淌,裴令之端坐席间,青衣广袖,静静抚琴,手指竟比琴身镶嵌的玉石还要雪白柔润。
  听到积素告状,裴令之眼也未抬,平淡道:“大惊小怪,噤声。”
  不必他出言制止,积素已经眼睛极尖地瞥见琴案后流淌出的一抹淡红衣摆,连忙闭嘴,脸色发白地退了下去。
  琴声一止。
  因为景昭轻轻动了动。
  不知是不是被积素冒冒失失的叫声吵醒的。
  裴令之低下头。
  景昭睁开眼。
  二人对视。
  景昭保持着枕在裴令之膝上的姿势,问:“什么时辰了?”
  裴令之说:“还早。”
  “那我再睡一会。”
  景昭睡眼朦胧翻过身,再度合上眼。
  她侧身枕在裴令之膝头,这个姿势只能露出一点冰雪般的侧颊,似乎是因为没有睡足,她有些不满地动了动,扯过裴令之的袖摆遮住脸。
  她埋在裴令之的袖摆里,睡得非常安宁。在这个时候,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天真柔软,似乎毫不设防。
  裴令之抬手,情不自禁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颊,指尖悬在空中,停顿许久还未落下。
  有点痒。
  殿内地龙烧得旺盛,极为温暖,衣衫自然单薄。裴令之宽袍广袖,袖摆被景昭扯过去遮脸,皇太女未绾的长发自然而然跑进他的袖口,随着她极轻的呼吸起伏,轻轻蹭着裴令之的手腕与小臂。
  就好像,袖中钻进去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他垂眸,正在出神,腰间忽而一重。
  景昭朦胧睁开眼,本能般伸手环住裴令之的腰身,脸颊贴在他袖摆间轻声问:“怎么不弹琴了?”
  裴令之轻声笑起来。
  他象征性扯了扯袖摆,直到景昭从睡醒的困倦迟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颊边压着的那块绸缎带来轻微拉扯感。
  景昭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也笑出了声。
  “发生什么事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裴令之却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随意道:“没什么,积素少见多怪而已。”
  景昭蹙眉,但不是因为裴令之的话,更像是纯然没有睡醒。沉默片刻,说:“欺负你呢。”
  的确,以次充好、从中渔利,甚至暗地里倒卖些东西,都是极为常见的现象。
  人性贪欲如此,水至清则无鱼,太过严苛反而会适得其反。
  如果皇太女不过问,未来太女妃即使发现了,最好的做法仍是保持缄默。
  裴令之一只袖子仍然被景昭压着,只好换了一只手,支颐微笑道:“是啊,他们欺负我。殿下,怎么办呀。”
  景昭又开始笑。
  她随意解下腰间玉佩,往外一掷。玉佩在雪白厚重的地毯上蹦跳着飞出去,没有摔碎,而是擦着地毯飞到了殿门边的廊柱后面。
  一只手鬼鬼祟祟探出来,把玉佩捡走了。
  景昭笑骂道:“谁让你们蹲在那里,滚出去,拿着,去望仙别馆看看。”
  那只手的主人做了个行礼的动作,没有出声,缩回去就没了踪影。
  应该是真的滚了。
  景昭犹自失笑。
  她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裴令之垂落的长发,正在她眼前轻轻摇晃,如同精细丝缎,有着流水般柔和的触感,珠玉般柔润的光泽,淡淡幽香萦绕不去。
  发为血之余,唯有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衣食供养一应充足,气血足够充盛,才能连身体末梢的头发都一并养的润泽。
  俗话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裴令之即使布衣荆钗,连脸都一同遮住,有这样好的一头长发,也绝不会被人错认做蓬门小户。
  她轻轻扯住裴令之的发梢,并不用力,不至于疼痛,只使裴令之察觉到她的动作,本能顺着拉扯的力量稍稍低头。
  景昭的困倦已经完全消散了。
  她举起食指在唇边一压,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出声,低头。”
  裴令之从善如流,低下头来。
  于是景昭稍稍撑起身。
  背后一空,旋即裴令之的手臂环过来,支撑住她的身体。
  景昭顺势环住裴令之肩头,她的手穿过流水般倾泻而下的长发,捧住裴令之面颊,更深地相触。
  唇瓣温软,带着一点茉莉花露的幽淡甜香。
  像非常年幼的时候,她全身湿淋淋的回来,夜间发起高热,喝完苦涩的汤药之后,宫女们端来喂她的清露蜜水,那种甜蜜缠绵的口感远非饴糖可以相比,直到喝完之后,唇齿间依然会残留着馥郁浅淡的甜香。
  唇齿相触,然后短暂分离,旋即纠缠更深。
  在短暂的分离里,景昭轻声道:“甜的。”
  她模糊听见裴令之的浅笑。
  浅红与淡青色的袖摆衣摆铺展在地毯上,很快交织,然后纠缠绣纹几乎难以分清。
  不知是谁的手指扬起时掠过琴案,带过琴弦,发出极其散乱的一声嗡鸣琴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关注乐音好坏,反而咣当一声推开了近在咫尺的琴案。
  就在这时,门外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又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去了。
  承侍女官站在廊下,摆手拒绝小宫女端来的茶点,只随手捡了块刚蒸出来的相思乳糕,粉白粉白,极为好看。
  她尝了一口,剩下的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水里抛。
  宫中喂鱼都有固定的时间,水里的鱼儿发现天降加餐,一窝蜂围过来争抢。
  乳糕就那么大,两三口的分量,承侍女官很快掰完,估摸着需要消磨的时间,又拿了几块乳糕,慢慢喂着鱼。
  等她心平气和喂完一碟子乳糕,殿门终于开了。
  承侍女官且不急着求见,先拍掉指尖碎屑,去一旁洗了手,这才又折返殿外求见。
  景昭问:“何事?”
  承侍女官低着头,认真回答道:“回殿下,谈国公世子求见。”
  “何事?”
  “世子想亲自面见殿下,不曾告诉奴婢们。”
  “何时?”
  “约半个时辰前,还在偏殿候着。”
  皇太女的声音停顿片刻,无喜无怒地道:“今日有急报?”
  承侍女官立刻道:“回殿下,今日文华阁薛令君、梁令君值守,并未入宫请见;东宫今日曹、封二位学士轮值,也并没有递信请见。”
  景昭不再说话,唯有清淡一声叹息。
  她轻轻揪了揪裴令之发丝:“怎么不说话?”
  裴令之支颐,轻飘飘地道:“凭殿下一言而决。”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我不想起来,你去见他吧。”
  饶是一直老老实实低着头,承侍女官此刻听到这句话,仍颇觉愕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点迷茫。
  不过此刻,景昭和裴令之显然都没注意下首承侍女官的那点迷茫。
  裴令之道:“真要我去?”
  景昭理所当然道:“本宫不想去,你不去,难道要穆嫔去?”
  裴令之提醒道:“内外有别。”
  某种程度上,裴令之和穆嫔现在完全相同,都不是可以随意与外臣相见的身份。
  但皇太女有言在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我去吧。”
  裴令之起身,雪色袍袖拂过歪斜的琴案,他仍未束发,随手一捋,长及腰间的乌发被他拢过身前。
  景昭直起身,唤了句等等。
  她抄起屏风上的麈尾,随意丢过去:“带着。”
  裴令之有点疑惑,眨了眨眼:“?”
  景昭说:“配你这身,仙风道骨,特别好看。”
  裴令之不明所以,接住麈尾,挽在臂弯里,染成雪白的麈丝垂落,与乌发交织,的确煞是好看。
  看着裴令之走出殿门,景昭立刻又唤了声出来。
  停顿片刻,一只手鬼鬼祟祟的从殿柱后探了出来。
  景昭心平气和道:“跟着储妃过去,别让世子打他。”
  那只手又消失了。
  景昭松了口气,躺回地毯上。
  虽然以谈照微的性格,真正失态到在东宫殴击太女妃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以裴令之的反应速度,真的被谈照微打到的可能性也近乎于无。
  但人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想了想,确定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于是心平气和地闭上眼,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