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30节
  圣旨说,即日起,赐望仙别馆为太女妃妆奁地,着钦天监合吉日、定婚姻,天下共贺。
  另一个极为清润动听的声音,终于随之传来。
  裴令之叩首,谢恩,接旨。
  至此,旨意落下,皇太女妃之位尘埃落定。
  相信宫宴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会极快地扩散到京城每一个角落,继而通传天下,万民皆知,普天同乐。
  别人乐不乐,谈照微不知道,反正他是乐不起来。
  更不要说,宣读圣旨之后,皇帝索性命人移动裴氏席位,令其居于皇太女下首。
  这是何等的恩赐。
  到这一刻,不但谈照微怨气冲天,就连许多宗亲朝臣,心里也不由得生出许多伤感艳羡的情绪——一切就是这么没道理,他们兢兢业业忙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敢妄想坐到殿中的前排席位,而有些年轻人天生命好,好么,直接便将席位移到了仅次于皇帝、太女的位置。
  太女妃位已定,给众人带来的冲击显然不小,以至于后面皇帝提了一句长春县主和梁家小郎的婚事,居然都没多少人顾得上听,大多草草向梁尚书与诚郡王贺喜。
  酒过三巡,皇帝携女先行退场,未来太女妃自然也不能独自在外朝臣僚的包围下久坐,随着一同退去。
  殿内气氛立刻松快了很多。
  梁家小郎没有官职,自幼养在内宅里,没有机会来参加宫宴,长春县主景含章倒很自然,全然没有婚事定下的羞涩,跟着父亲诚郡王来到梁尚书席前敬完酒,余光瞥见谈照微。
  到底是同为伴读多年,彼此脾气不说摸得清清楚楚,至少也能猜透七八分。
  景含章目光如炬,一眼看穿谈照微竭力隐藏的情绪,轻咳一声只作不知,认真道喜道:“恭喜恭喜,世子少年俊彦,又立功勋,实在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咳,注意衣袖。”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低。
  谈照微一怔,旋即垂首,看见自己宽大的官服衣袖已经被无意识揉得极皱,指腹用力抚平褶皱,勉强道:“谢了。”
  他这份勉强倒不是针对景含章,情绪使然而已,景含章明白,所以不和他计较,筹措词句想安慰他两句。
  想了片刻,景含章没想出来。
  她刚和梁家小郎定下婚事,不能说两情相悦,至少也不讨厌,无论如何都算是桩喜事,这种时候措词再如何仔细,安慰情场失意的同僚都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算了。”景含章自暴自弃地安慰道,“你也别太不高兴,反正你们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不会很妨碍你的心情。”
  可不是吗,往后太女妃入主东宫,一入宫门深似海,内宫妃妾与前朝臣僚绝不能有半点瓜田李下的沾染,以免落下内外勾结之名,像今日这般列席含光殿的机会,是绝不会再有了。
  但这话说出来还不如不说。
  不远处,诚郡王看着女儿与谈世子凑近私语,心中有些不安地悄悄瞥向梁尚书。
  只要注意到梁尚书露出不悦神色,哪怕只有一丝,诚郡王就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叫女儿过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梁尚书看见了这一幕,不但没有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轻捋长须,神情欣然。
  悲喜与否,众人各自不同,却都还勉强掩藏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下。
  等到宫宴结束,数抬小轿停在殿外,抬轿的宫人迎上来扶住几位酒醉年迈的老大人,说这是圣上与殿下的恩典,天寒风冷,允诸臣乘轿出宫。
  连绵的小轿在宫道上汇聚成长龙,将诸臣与内眷分别从盛德、东阳二门抬出。
  夜色里,火光灯烛也汇聚成长龙,一路绵延,将檐上金黄的琉璃瓦映得闪闪发亮。
  在这再度喧闹起来的夜色里,整个北府格外宁静,仿佛全都被遗忘了。
  换句话说,在所有人的心里,今夜出席宫宴的未来太女妃一人便足以代表,至于北府中那些从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年轻才俊,不过是做个搭头罢了。
  明昼殿的后殿里,父女二人各自坐在蒲团上,忽然皇帝身体一晃,女儿的身体砸到他肩上,紧接着一头扎进了麈尾里,窒息中一边呛咳一边捂着头挣扎坐直身体。
  皇帝伸手试试景昭额上温度:“发热了?”
  “没有。”景昭咳着道,“这几日太忙了,没睡好。”
  说没睡好,实际上已经是极为保守的说辞,皇太女往日一天只睡三个时辰,近来忙起来,一日统共睡两个多时辰,还包括见缝插针的小憩补眠。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皇帝淡声道,“你就习惯了。”
  景昭:“……”
  皇帝眼底有笑意一闪而逝,道:“年前忙着收尾,政务繁多实属正常。批完这两天,那些折子还留给文华阁去过一道手,你挑重要的过目即可。”
  景昭困得两眼发花,闻言打起些精神,喃喃道:“治学的事……”
  皇帝说:“年后再议。”
  景昭哦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想去揉眼睛。
  一柄白玉麈尾横过来,在她手腕一点,把景昭的手又按了回去。
  “不要揉。”皇帝薄责道,“眼不要了?”
  景昭小时候眼睛揉几下就泛红,且时常眼眶酸胀。伪朝时受了委屈,她总顶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还要锦瑟锦书帮着打掩护,直到红意消退,才敢去见母亲。
  长乐公主先天柔弱,启圣二年之后更是如此,长久缠绵病榻。因着某些缘故,慕容诩愤恨之下不肯去见她,柔仪殿门庭冷落,一切待遇虽然如常,后妃皇嗣们长久压抑的不满,却终于可以伺机发泄一二。
  柔仪殿的主人卧病不出,景昭却偶尔需要出去。
  那段时间,她只要出门,总会吃些苦头。
  锦书与锦瑟每每看着小郡主狼狈不堪地回来,带着泛红的眼睛和满脸未干泪痕,简直又痛又气。然而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给景昭打掩护,不让卧病的长乐公主更为郁郁。
  “……后来我学会了。”景昭困得迷迷糊糊,含着倦意道,“不哭就对了,他们就是想看我掉眼泪,但是揉眼睛就没办法了,眼泪一直忍着,眼眶是很酸涩的,不揉更难受。”
  一只纤长冰冷的手落下来,落到景昭发顶,轻轻揉一揉她的头发。
  景昭努力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玉像,那座柔润的、冰冷的美丽玉像。
  玉像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皇帝,也仿佛看着殿内每一处。
  雕工精妙,可见一斑。
  但这仍然是一座虚假的玉像。
  景昭闭上眼,不想再去看那双转眄流精,顾盼含情的眼眸。
  她靠在父亲肩上,轻声说:“冷。”
  皇帝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回去睡吧,明天不朝,你可以睡一整天。”
  “奏折谁看?”
  “要紧的事自会加急上报,不要紧的放一天也死不了人。”
  景昭悲从中来,勉力挣扎道:“父皇就不能说一句‘我来’吗?”
  皇帝残忍地道:“那要你做什么。”
  “我想睡在宫里。”景昭扯过父亲的袖子盖住脸,遮挡住明亮的烛火,“不想动了。”
  建元年间,景昭刚被立为储君时,并不是直接住进东宫的。
  那时候余孽尚未扫清,内外百废待兴,还有太后兴风作浪,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安稳。皇帝生怕今天她竖着走进东宫,明天就横着被抬出来发丧,于是躬亲抚养,直到皇宫和东宫彻底被涤荡一新,景昭才从皇帝隔壁搬出去,搬进了东宫。
  “好。”
  皇帝仍然静静坐在原地,直到困得七荤八素的女儿被宫人扶出去安歇,殿内归于静寂。
  玉像脚下的地面砖缝里散落着极细的玉屑,皇帝坐在那里,一寸寸仰起头来,长久凝视闪烁着柔润玉光的面容。
  许久,他摇了摇头,微露倦意,随手抛开麈尾,微讽道:“拙劣死物而已。”
  说罢,他站起身来,广袖一拂,径直背身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玎玲、当啷之声大作。
  第109章 明天双更合一,建议和明……
  初雪之后,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标志着皇太女正妃尘埃落定的那道圣旨,也伴随着猎猎北风迅速席卷了整座京城。
  “京城高门大户多的是。”新上任的太常卿李文敏坐在家里,满脸无奈地听妻子抱怨,“偏偏便宜了南方。”
  李文敏慢吞吞地道:“圣上自有计较,事关太女婚姻,哪里是我们能以浅薄见识擅加置喙的呢?”
  李夫人想来想去,还是心里难受:“咱们家季岚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脾气温顺,才学过人,长相也好……”
  俗话说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幺儿,李夫人倒不是一味偏心小儿子,只是长子身为嫡长,早早有了前途;长女聪明灵透,夫妻两个各自出力,给她谋了荫官;小女儿志不在此,预备着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兄。
  唯有这个小儿子。
  李夫人知道小儿子比上面的长兄长姐还要优秀,可是没办法,即使高门大户、朝中重臣,也都是妥善安排嫡长子女,下面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多半都是分一点家产或嫁妆出去单过。
  皇族还有大把没有差事的宗室子弟呢。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索性决定送小儿子参选东宫——就算最终落选,总要先竭力争取一二。
  谁料圣旨一下,所有盘算都破灭了,李太常还好,李夫人的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李文敏安慰妻子:“别急,说不定还有转机。”
  李夫人眼睛一亮:“难道太女妃还有换人的可能?”
  “……”
  李文敏被妻子噎了一下:“那倒不是。”
  他看着妻子失望的面孔,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你看,先不提季岚能否选中,若是选中了,他在宫墙之内吃了苦头,难道你不心疼?你有办法?”
  那自然是没有办法。
  李家再得天子宠信,李文敏官职再高,儿子在东宫受了委屈,难道他们夫妻能去找皇太女要个公道?
  他们只能自己去东宫请罪,说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请太女殿下降罪。
  “我在礼部干了六年侍郎,圣上忽然把我提过来当太常卿。”李文敏慢慢思忖着道,“我看啊,这是圣上准备恢复太常寺职能。”
  太常寺职能众多,但其中最重要的职能,当属掌管宗庙礼仪。
  换句话说,现在每年祭祀文庄、文宣皇后、年下谒拜太庙、天子告祭天地,都属于太常寺的职能。
  然而不幸的是,自从伪朝占据北方,朝廷六部、诸寺全被搅的一团乱。许多部院的齐朝文书、案卷遗失损毁,旧例难寻,以至于大楚立国之后,包括太常寺在内的一些官署,甚至连最基本的架子都搭不起来。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哪有那么多功夫去细细梳理,是以太常寺最重要的这部分职能,就被简单粗暴地移交给了礼部掌管。
  那时李太常还不是太常,甚至连李侍郎都不算。
  但他有旁人难比的优势,一是聪明稳重、见微知著,二是久在礼部、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