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9节
  于是裴令之叩谢天恩。
  他走到殿门外。
  一阵风平地吹来,那层薄薄的冷汗褪去了。候在殿门外的宫女朝他行一个礼,柔声说道:“奴婢是尚服局宫人,请公子随奴婢来,试一试今晚宫宴的礼服。”
  第107章 “跪到太女身后来。”……
  傍晚时分,伴随着天边渐红的云霞,外朝含元、钦光两座大殿的灯火燃起,车马自盛德、东阳两道宫门前止步,诸臣及内眷分别步行入宫,参加今晚宫宴。
  钦光殿的席位专为朝臣宗亲们的内眷所设,大殿深处宽大的玉阶依次向上,玉阶最高处凤位及凤位下首两侧的两张席位全都空置,再往下斜斜安放着一张狭窄小席,穆嫔端坐在那里。
  这个位置自然不会舒服,但已经是殿中可坐的最高处。再下方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两排席位一字排开直到殿门口,女眷们衣香鬓影、脂粉香气如云般浮动。
  来赴宴的内眷绝大多数仍是女子,为数不多的男子席位两侧均用半身高的绸缎作屏风,象征性地挡了一挡,却也不至于当真挡住头脸,全然无法交流。
  不过为了避嫌,许多命妇是不好意思凑过去打招呼的,梁尚书的夫人楼氏却毫不介意,眼看梁玘席前少有人来,端着茶便过去,笑着寒暄起来。
  她的夫君梁尚书与梁玘的妻主柳希声同样位列文华阁丞相,到了这等高位,又有多年的同僚香火情,就算走得不很近,家中内眷至少也打了十来年的交道,早熟悉了。
  楼夫人早已不是年轻时羞手羞脚,死活不好意思去同陌生男子攀谈的性格了,她年纪比梁玘大几岁,满面喜气道:“小弟,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梁尚书与梁玘同姓,二人虽非同族近亲,但名门关系错综复杂,想拉进关系,往远房亲戚里找一找,总有能攀上的亲。
  按理来说,梁玘和梁尚书从同姓这边数出来的亲缘,他应该唤楼夫人一声嫂子。然而攀这份亲,本是因为梁尚书和柳希声同朝为官,梁玘、楼夫人不过是这份关系里的搭头罢了。
  是以梁玘起身,如往常那般唤了声:“芸姐。”
  楼夫人嗔怪:“太见外了,坐下。”
  两位丞相的内眷说话,其他人自然识相地避了避。
  楼夫人喜气洋洋:“我们家月儿的婚事,多亏了小弟你从中牵线帮忙。我家老爷说了,过几日在家里摆宴,你可不能推辞。”
  梁玘先问:“定下了?”
  见楼夫人喜色盈腮,根本掩饰不住,连连点头,他客气道:“都是看在梁令君与我家女君的面子上,才能说成这桩婚事,我不能居功。”
  楼夫人笑道:“瞧你说的,我们家老爷和你们家女君在外院摆宴,咱们这些内眷自己在后宅摆一桌——哎,你们家柳儿今年还不回来?”
  她短短几句话,已经提了两次柳知,梁玘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反应过来,无奈道:“这些外面的事,全凭我家女君做主。”
  楼夫人啧道:“虽说儿女前途自有他们操心,可咱们同样是为人爹娘的,婚事总该能说上两句吧——我也不瞒你,我们家里、连带着楼家再扒拉扒拉,还能扒拉出来几个温婉贤顺待出阁的儿郎。”
  梁玘谢过楼夫人的好心,婉拒道:“芸姐好意我心领了,柳知的婚事我实在插不上嘴,就连我们家女君也——”
  他顿了顿,又瞥了一眼四周听见‘柳知’二字同时竖起耳朵的命妇们,既骄傲又无奈地低声说:“东宫的意思,将来柳知的婚事可能要宫里做主。”
  楼夫人睁大眼睛,哀叹一声:“哎,我们家白生了这么多不争气的儿女,加起来都抵不过你们家一个柳儿。”
  ——今日的恩典固然难得,可那是梁尚书亲自入宫求的,现在一刻没有颁旨,她仍然一刻不能安心。
  反观梁玘,既然能说出这句话,想必是十拿十稳,都不必进宫去求,儿女婚事是半点不用费心——难道以柳令君、柳知母女两代侍从天子、东宫的耿耿忠心,宫里会胡乱指个废物不成?
  她哀叹片刻,又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朝殿门处招招手,又示意梁玘跟上:“快,王妃来了,咱们趁着还没开宴,去跟穆嫔娘娘说说话。”
  相较于百官家中的外命妇,后宫、东宫的妃妾天然受到更加严苛的约束,不知多少眼睛盯着。
  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即使梁玘的年纪快要能够赶上穆嫔死了的亲爹,他每次拜见穆嫔,也要拉一两个稍微熟悉些的命妇一起过去。
  与之相反,含元殿的规矩则要松散更多。
  内眷们固守男女之别,做事束手束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在后宅里经营,一举一动需得看家主的脸色。朝臣们则不同,大家都在一口锅里捞饭吃,要是还顾着什么男女,这口饭也吃的忒麻烦了。
  梁尚书左手拉着诚郡王,右手拉着柳希声,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希声十分无奈,压低声音道:“还未宣旨,你先别太失态了。”
  一边的诚郡王跟着连连点头,显然早就想说这句话,但这位郡王本身沉默文弱,死活说不出口,听得柳希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自然要赶紧表示同意。
  梁尚书心想我那小儿子性格文弱,既不像爹娘又不像兄长,比身体不好的二女儿脾气还弱,一直担心他不能恩荫入仕,现在能许个门当户对、内宅清静的人家,且未来妻子前途无量,怎么看都是极好的姻缘。
  当然,当着未来亲家诚郡王的面,梁尚书不可能说出真心话,高兴道:“能许给含章这样好的孩子,是我那不肖子的福气。”
  诚郡王本来只是个平庸宗室,全靠和景氏大宗血缘相对亲近,封了个郡王,此后又运气极好地生了个聪明女儿,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存在感。
  听到梁尚书这般抬举,诚郡王受宠若惊,连忙很诚恳地反过来恭维梁家家风清正、门楣光辉。
  二人携手相望,其乐融融。
  柳希声被短暂遗忘在了一边。
  她也不恼,忽的抬臂一撞梁尚书:“别笑了,人来了!”
  梁尚书猛地回头。
  殿内忽而一寂。
  九重御阶之下,极为特殊的地方,今晚摆了一张空席。
  能入宫赴宴的朝臣宗亲,大部分心明眼亮,一眼便看到了那张位置特殊、前所未有的空席,各自都悄悄议论过几句。
  唯有薛、柳、梁这等文华阁丞相,又或是位列二三品的大员,早早听了些风声,心中各自有数。
  竟没有几个人察觉到,那张席位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淡青礼服,这种礼服最为特殊,看不出具体的品级身份,是专用于官职爵位的级别不够,但在特殊情况下加恩允许入宫的服制。
  他的面容素白,却有种惊心动魄的、冰雪般的天然秀美。
  殿中众人久经风浪、见惯世面,就算是仙子临凡、神妃降世,怕也不足以令他们大惊失色,但这年轻人所坐的位置,与他的年纪、面貌,还有举动间的风仪,自然而然便能说明很多。
  就在这时。
  殿外传来悠长的声音:“圣上驾到——”
  顷刻间,所有人跪伏于地,整齐划一地叩首。
  皇帝到了。
  这等盛大的宫宴,他依旧只着白衣,皇太女跟在后面,步伐和缓,神情端静,天然便有储君的堂皇气概。
  今夜宫宴是为贺北方大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谈国公便是今夜除皇帝与太女外最重要的人。
  但谈国公的功劳满朝皆知,此前文华阁议功议赏已经议了半个月,早在谈国公未曾归京时便已经拿出了数个方案,就算是泼天的犒赏,众人心中都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另一件事又是大大不同。
  谈国公功劳虽大,牵涉虽多,终究是板上钉钉、尘埃落定的事。
  与之相反,东宫正妃的位置,至今空悬,宫中曾经隐隐约约透出过择选的口风,满朝朝臣都盯着,天下人都看着。
  在众人毫不意外的眼神中,梁内官越众而出,宣读圣旨。
  谈国公凯旋而归,立下大功,赐金银千两、庄园数个,加官金紫光禄大夫,另赐谈国公次子武宁侯爵位,允袭五代不降。
  其余立功将士,各有封赏厚赐。
  如此,谈氏一公一侯,煊赫至极。
  谈国公离座,叩首谢恩,感动痛哭,不能自已。哭到动情处,几乎要咳出一口血来。
  世子谈照微连忙越众而出,替父请罪,言说谈国公征战时落下伤病,幸得皇帝厚爱,赐下太医看诊,悉心调养,这几日倒比从前还稍好些。
  座中明眼人看得清楚,谈氏炙手可热,谈国公也并非不知分寸的人,这是在为急流勇退做准备。
  果然,皇帝声色和缓,加以抚慰,令谈国公归位。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景昭。
  御座之侧,景昭无辜地冲父亲眨了眨眼。
  皇帝眉梢微挑,调转怀中麈尾,在景昭手臂上不轻不重敲了一记。
  皇帝没有用力,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有心,那一记正敲在景昭曲池穴上。
  她手一抖,茶盏应声掉落,砸在自己脚背上。
  皇帝无声冷哼,侧过脸去,不再看不省心的女儿,径直道:“今夜举国同庆,是大楚将士之功,亦是江山社稷之幸。北方大捷,南方安宁,值此时节,金瓯无缺,东宫亦不宜有缺,梁观己。”
  梁内官再度应声而出。
  他的手里捧着另一卷圣旨。
  刚坐回席中的众人,又跟着相继走出来,离席跪倒。
  “且慢。”皇帝道。
  他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淡淡道:“裴氏。”
  ——裴氏?
  听得这个陌生的称呼,殿内众人大多迷茫了一瞬。
  唯有谈照微反应最快,自入殿时强忍许久的心绪再也无法按捺,脸色刹那间煞白,失态地抬起头来,却迎上了父亲分外严厉的目光。
  只见那张特殊席位旁,裴令之抬首。
  皇帝文秀的面容神情平静,说道:“跪到太女身后来。”
  第108章 裴氏七郎门袭轩冕,家传……
  无论殿内众人是惊愕,是不甘,是意料之内,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此刻所有人都只能保持静默,谦卑无比地跪在原地,余光悄悄瞥着,看那名年轻的青衣公子直起身,向御阶上走去,然后跪在皇太女的身后。
  那里距离御阶最高处只有一步之遥,近到连太女衣摆的绣纹都清晰至极。
  谈国公跪在勋贵之首,头也不回,仪态端正,唯有手掌用力,压住儿子轻颤的指掌,压制住年轻人可能会有的所有不智举动。
  令他欣慰的是,谈照微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谈照微垂首,恭敬跪伏于人群中,与殿内所有朝臣宗亲一样。
  正因如此,他才能借垂首掩住骤变的面色,不令旁人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上首梁观己捧着圣旨宣读的声音落在他耳中,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水面,捉摸不定又清晰无比。
  圣旨说,裴氏七郎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幽闲,誉流邦国,着为皇太女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