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女 第128节
  因为那道声音的主人。
  所有人潮水一般拜倒。
  就连被挟持着的内官也不顾颈间利刃,挣扎着准备下拜。
  裴令之松开手,随着众人拜下去。
  “叩见圣上。”
  皇帝缓声道:“起来。”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抽走了裴令之手里紧握的短刃,苏惠朝他无声眨了眨眼,带着短刀退了下去。
  所有内侍潮水一般涌来,又潮水一般退去。除却那名衣襟沾血的内官走到御阶下,叩首道:“奴才无能。”
  皇帝没有发出声音,或许只是挥了挥手,那名内官便随之止住声音,无声无息消失在了御阶下的阴影里。
  这一幕就像哑剧。
  殿内一片寂静。
  裴令之向来对他人目光极为敏锐,然而此刻分明没有感受到皇帝投落的视线,却依旧如芒在背。
  他定定神,竭力使自己的语调保持平稳:“禀圣上,草民不愿。”
  另一名内官代替皇帝发问:“为何抗旨?”
  裴令之神情未改,道:“圣旨降下,草民无力抗衡,自然唯有应命。但圣上问情愿与否,那自然是不愿的。”
  皇帝道:“很好,还算诚实。”
  如果裴令之说出半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套话,那么皇帝就会当真赐下这份恩典。
  那道目光终于落下,落在裴令之的发顶、肩头。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很漫长。
  皇帝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
  ——“太女择妃,有意于你。你将如何侍奉东宫?”
  裴令之说出的答案四平八稳。
  他给出了两个典故。
  这两个典故的主人都是后妃,都是素有贤名、传颂一时的贤德典范。
  “当熊。”
  “却辇。”
  昭仪当熊,婕妤却辇。前者是护卫君主、临危不惧的大勇;后者是恪守礼法,有宠而不骄矜的德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典故,便是历朝历代史书之上贤妃的最高赞誉。
  但这还不够。
  于是裴令之给出了第三个答案:“让贤。”
  让贤指齐朝献皇后,这位皇后生前以约束母家、绝不干政的贤名著称。献皇后成为太后之后,由于皇帝年幼,大臣参照前朝例子,请求太后垂帘听政,献皇后说:“内宫与外朝绝不相通,宫妃以侍奉君王为职责,怎么能擅自逾越自己的位置,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规矩,前朝的政务还是应当委托给贤明忠贞的大臣。”
  献皇后遂以贤后闻名史册。
  正常情况下,裴令之的答案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如今这位天子,显然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前来看待。
  皇帝道:“若见罪于东宫,你当如何?”
  裴令之答道:“唯有静修德行,反思己身。”
  皇帝确认裴令之背过梁玘写的那本无用读物,虽然无用,但里面的一切内容摘抄改编自《女德》《闺训》等禁书,并借鉴过历代贤后记载,足以应付一切关于储妃德行的考验。
  于是皇帝问道:“若裂隙无法弥合,你又当如何?”
  说实话,这个问题很难答,它假设了最坏的一种情况,但由于询问者本人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只有一种答案。
  这个注定的答案很好回答,无非就是与上面两个问题大同小异而已。
  但裴令之直觉不能如此作答。
  图穷方会匕见。
  这个问题,也许便是皇帝真正的考验。
  如果他给出的答案错误,那么他很难走出这座宫殿。
  裴令之沉默着,直到过去了一盏茶那么久的功夫,他才字斟句酌地道:“禀圣上。”
  “草民的外祖父出身丹阳顾氏,名讳上晋下龄;家母自幼承教于外祖膝下,亦有过人的见识与胸怀。”
  “家母生前遗愿,唯有南北一统,兴复河山。她至死牵挂的不是夫婿家族,而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裴令之拜倒:“天下大事,系于君王一身。有明君在世,是天下苍生之福,草民不过沧海一粟,怎敢因一粟而误沧海。”
  他说的很慢。
  御前侍奉的宫人们不见得能够立刻听懂,寥寥几个隐约听出些意思的侍从已经变了脸色,几乎双腿颤抖起来。
  就连隐没在御阶后的苏惠,眼皮都极其轻微地跳了跳。
  苏惠不信皇帝品不出裴令之话里那层深意。
  ——如果皇太女看中的未来储妃死在今日,皇帝储君毕竟是至亲父女,不会有隔夜仇,那今日在场的其他人,未必不会被当做出气的台阶。
  皇帝的语气依然平稳。
  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皇帝的心性臻至绝顶,就算裴令之再年长十岁,也未必有真正挑动皇帝怒火的能力。
  皇帝说:“尚算诚实,过来。”
  裴令之走到御阶前。
  九重御阶之上,皇帝淡淡吩咐:“抬头。”
  裴令之依言抬首。
  他无法看破御阶两侧那层光芒构成的无形帘幕,事实上,隔着九重御阶这样高峻的距离,下方本来就很难看到御座的主人,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完全一样,只能扬起面孔任由对方端详。
  刹那间,裴令之若有所悟。
  穆嫔那种极度的恐惧、民间近似于神化的传闻、南方不甘却又无比忌惮的态度、还有朝野间近乎恐怖的臣服……
  那些全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无法捕捉皇帝的神情,只察觉到皇帝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死物。
  并不是皇帝要让裴令之去死,而是指他看待活人、甚至看待万事万物时,与看一株草木、一粒石子、一堆金银、名贵珠玉没有任何区别。
  那是纯然平静的端详与评估,不含任何情绪。
  皇帝说:“不过如此。”
  他品评裴令之,毫不留情。
  再美丽的面孔,又如何能与故人相提并论?
  说完这句话,他拂一拂袖,倦然说道:“就到这里了。”
  九重御阶上的身影隐没。
  两名内侍赶上前来,对裴令之道:“公子且抬抬手,奴才们替您包扎伤口。”
  后知后觉的疼痛袭来。
  裴令之低头。
  袖摆已经染血,地砖上滴落着很多血痕,然而这般明显的痕迹,在内侍说破之前,裴令之却一直视而不见。
  直到此刻,他才感觉到更加浓重的寒冷,背心渗出薄汗,就仿佛浓郁的深渊阴影刚刚从他的头顶挪开。
  裴令之不确定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对还是错,更不确定皇帝的态度。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在殿里,他面对了数个直接走向死亡的机会。
  两名内侍打开药匣,替裴令之上药包扎好指尖伤口,动作轻缓极为仔细。
  “我可以回去了吗?”裴令之问。
  正在合拢药匣的那名内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露出了一个非常谦恭的笑容。
  “公子留步。”
  熟悉的声音传来。
  那名前来赐死,又被裴令之挟持的内官换了一身衣服,谦卑至极、毫不起眼地站在许多内侍中间,共同跟随在一名相貌亲和的内官身后。
  内官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道:“圣上口谕。”
  伴随着这一句话,殿内所有人又齐齐跪倒,只有那名前来传达口谕的内官依然站着,道:“圣上口谕,裴氏七郎,系出名门,德行外显,天资造化,着令文华阁拟旨,即日起主持编修典籍事宜。”
  齐朝数代皇后都有主持编书,从而积攒清誉才名的经历。不管编的是诗集女诫还是佛道经典,总之在这个储妃之位虚悬,朝野上下侧目的时刻,皇帝下达这样一道口谕,其意已经昭然若揭。
  恐怕这道编书的旨意传出,再过不久,只要编书的这个架子搭起来,下一道旨意便是立为储妃。
  内官住了口,朝裴令之微笑说道:“公子还不谢恩?”
  裴令之回过神来。
  以他的才名,足够从那短短的三言两语中听出很多深意。
  系出名门。
  ——这句话是说给南方世家听的。
  编修典籍。
  ——典籍从何而来,自然是南方世家献上传家的典籍,裴令之才能开始汇总编修。
  与豪强纯然依仗武力、财富与土地不同,世家往往绵延更久,声名更为绵长,因为他们真正所依仗的是代代相传的经义。
  所谓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皇帝要开分科考试,要拔擢寒门才俊,终归仍需以才学取士。
  北方世家被伪朝摧折后元气丧尽,不得不跪伏于皇城外,拱手交出族中传家的经义典籍,以此换取残存族人的晋身之阶。
  而今,南方世家再交出自家的传家经义,便算是低头让步,一步便退到了无可退处。
  那名内官还等着去文华阁传旨,依旧含笑看着裴令之,似在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