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饥一顿饱一顿,很瘦弱。一头黑发干枯发黄。
  稚嫩的恶意来得毫无缘由。时常有高一个头的孩子欺负他,朝他身上扔石头,摘树上的烂果子砸他,追在身后喊:“哑巴!”“没家的哑巴!”
  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喊不了疼。没人管没人问,村里有人断言他很难靠自己存活下去,或者会长成一个融不进社会的怪物。
  说什么的都有,当成茶余饭后闲资看热闹的也有。少有人同他玩耍,也鲜少有人与他交流,大家各自忙碌各自的生活与家庭,能偶尔顾到他已是很大情谊。
  然而周见山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皮实,坚韧,像一只安静的小狼崽。尽管缺乏营养,但个子还是抽条似的拔了起来。
  不常生病,发烧就光脊梁跑到村边小河里滚一圈。浑身被凉水一激,打几个喷嚏也就好差不多了。
  再站起身时从腿弯间掏出游错地的小鱼苗,重新扔回小河里。
  他白天在村里漫山遍野地跑,爬树下河,皮肤被晒得发亮。晚上老宅没灯,周见山就躺着看漫天繁星。
  到后面村干部把他丢去学校念书。学生少,他又不会说话,谁也不知道他是学会还是没学会。
  老宅前的野草被他拔干净,一块小田种些粮食够他吃喝。养了鸡鸭,养大了又舍不得吃,放了。
  一双黑色的眼睛亮,跟河堤硌脚的泥沙那样坚硬着长大了。
  他本会在那个乡村里过一辈子。
  眼下差不多十点半。陈诩刚要拿钥匙,蓝色铁门从里打开,许丽丽探头:“远远就听见你说话了。”
  “小时候我念课文都得小红花的,洪亮。”陈诩递水瓶,“红色。怎么样?咱说到做到。”
  “喜庆。”许丽丽拉开大门,“进来,杵门口不热啊?哟还买的西瓜。”
  两人走了一路,还真是热得有点难受。八月的太阳毒辣得很,陈诩进家洗了把脸,又把西瓜从塑料袋掏出来,抱去洗。
  电风扇开着,他从卫生间拿两个盆接西瓜籽。“朝前站,”陈诩朝周见山胳膊上拍,“让点,我过不去。”
  哑巴正在洗脸,眼睛闭着朝前动了动。水龙头放着水,哗啦啦的。
  卫生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陈诩正着出不去,只能手举盆,侧过身紧贴着人挤过去。
  他的前胸贴住那块结实的脊背。胳膊挨着胳膊,腿根蹭过腿根。
  兄弟也擦过兄弟。
  热腾腾的。
  陈诩拿着盆的手一晃。喉咙里极轻地冒了个声儿,盆朝地面落去。
  第13章 发茬
  盆在地上丁零当啷砸了几圈,咕咕咚咚地响了会,不动了。
  水声停了。
  周见山关掉水龙头。拥挤的空间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陈诩能听见许丽丽在楼上放歌,音量小。大概因为隔壁家的儿子要写他妈妈买的试卷。
  空气静止几秒。周见山回头看,水沿着下颚朝下滴。
  “洗好了就出去,”陈诩背贴墙站,声音听上去有点古怪,“盆都挤掉了。”
  二人间隔半臂宽。陈诩的脸跟身子往门那一侧偏:“别在这杵着,快点儿弄,我要捡东西。”
  周见山点点头,捞干毛巾往脸上招呼。刚才洗脸时他把头发也打湿了,用毛巾擦完脸后又掀起往头上揉。
  平时干事利索得很,今天的哑巴却尤其慢。也可能单纯只是陈诩心烦,看什么都烦。
  “大热天的,不擦一会也就干了,”陈诩眉毛蹙到一块,“好没好?”
  周见山看了眼镜子,毛巾担回架上。人没出去,转过身弯腰。
  于是陈诩就看着眼前那块宽阔紧实的肩背沉到底。
  早晨他俩出门早,快四十度的天,来回跑这么一趟不出点汗不可能。到家时衣服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陈诩进门就换了件干净t恤,脱下来的跟昨天的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还没开始洗。
  他俩起床前周见山就换过一轮,找来找去最后只好将陈诩的那件薄背心套在身上。
  好在背心弹力挺大,针脚并未撕裂,紧绷绷的反倒显得哑巴更加健壮了。
  臂根线条明显,两片发青的鬓角一起跟着低下去,一身的腱子肉。陈诩发现哑巴眉间那块疤已经看不大出来。
  很强的愈合能力。
  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再退也退不到哪儿去了。陈诩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俯下身。
  实在太近。他能听见哑巴起身时因腰腹用力而明显变沉的一声呼吸,甚至那硬到戳手的发茬磨得到他沙滩裤下裸露在外的腿根。
  也确实磨了。在陈诩深吸一口气,绷紧太阳穴要伸手推开这人时。
  周见山拎着盆站起来。
  他朝陈诩摇摇手里的东西,笑了下出去了。
  陈诩没说话。他面色古怪地在那站了会,一分钟后换条腿受力。
  人懒懒斜倚着墙。半晌,低头含了根烟。
  “啪嚓。”一点红光。反复明灭几次后,陈诩将额边掉落下来的碎发朝后抓,抬脚踢上卫生间门。
  门关了,不大的空间烟雾缭绕。烟抽了一半,陈诩才感觉腰下胀得难受的那劲儿消下去些。
  他拉开小窗透气。隔壁谁家已经开始炒菜,各色人声,远的近的都有。油烟顺着飘过来,锅铲正在翻炒。
  陈诩有点口干。他低头。
  看了一会,之后夹着烟的右手余出两指,虚虚掀起衣服下摆。
  两根抽绳垂着。陈诩的目光在某处停顿半秒。
  很快他松开手,衣服重新盖回去。烟递到嘴边狠吸一口,朝外呼出口长长的白雾。
  他回想了下刚才那短暂的场景,太阳穴跳了两跳。
  别说眼睛看得到,蹭都险些蹭到,不止头发。老实说他看见周见山对着自己弯下腰的那一刻,脑子里噼里啪啦闪过无数诡异的画面。
  不至于吧?这么感动吗?
  只是一个西瓜而已。
  陈诩今年二十四,虽然到底不似十八岁,但终归还是很年轻。热血青年,受到刺激抬下头,这只能证明他身体健康。
  然而对象不正常。
  昨晚他还揽着人家的肩膀大放厥词,胸脯子拍得嗙嗙响,说哥以后带着你过。
  你叫我一声哥,我叫你一声弟。
  兄弟真是坚硬如铁啊。草。
  烟灰掉到手上,陈诩烫了个激灵。从墙上拖花洒对着手.冲了一会,看那已经湿透了的烟灰一点点顺着地漏口流下去。
  他想明白了。这事没那么复杂,说到底还是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劣质门板又不隔音,一张小床睡两个人。想做点什么都不行。
  憋的。
  手机响了声。他漫不经心看了眼,顶部弹了条消息。
  出去时周见山已经把水果刀洗好了。小院拐弯那地儿有个水龙头,许丽丽蹲那洗菜。
  难得见一回:“现在这西红柿真是不好吃,没有西红柿味。我小时候家前长得那才好吃,就是模样丑,但是味道正啊,酸溜溜的还有点清甜味,煮汤炖菜都够味。”
  周见山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默默听着。
  茶几上有杯倒好了的凉白开水。陈诩仰头喝完,握着杯子吹风扇,看门那的背影。
  他又想起那天巷子里的哑巴。头发乱,皮肤黑。张嘴就咬,被人骂作疯狗。
  也不过才几天。
  陈诩拿刀切了西瓜。这瓜确实好,红瓤籽疏,水分足。
  一刀下去,汁水脆生生地淌到桌上。看着就是个好吃样。
  “看什么呢?”陈诩拿了一牙瓜,抱着另一半出去,“吃去。”
  周见山让路。许丽丽菜洗好了,抱着盆要上楼。
  陈诩咬一口,“姐。”他把那半个朝前递,嘴里有瓜吐字不清,“带上去吃。”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许丽丽说,“这瓜看着挺好,多少钱一斤?”
  “一块,”陈诩豌豆射手对着垃圾桶吐籽,“没多少,也就半个。我那没冰箱,吃不了你套保鲜袋放冰箱还能再吃一顿。”
  “那还不算贵。哪买的,南市场?”
  陈诩“嗯”了声。埋头吃瓜,真挺甜。
  也解渴,凉丝丝的,吃着感觉人都没那么热了。
  许丽丽腾手接过,“路口有人卖一块五,我就说他卖贵了。”她抱着菜和瓜上去,走二楼扶栏那想起什么似的,“钱你别忘了收。”
  “多了,”陈诩啃西瓜皮,扔垃圾桶。蹲那甩手,“一共就七十多块钱的东西。”
  “水瓶不要钱?”
  “要什么钱,”陈诩说,“特仑苏我都喝完了。”
  许丽丽笑起来:“收着吧。大热天的,跑腿费。咋样啊早上去看一趟?”
  “明天还要不要跑腿了,需要包月服务么姐。”陈诩进屋又摸了一块。洗衣机嗡嗡响,他声音大些,朝外问,“什么咋样?”
  周见山蹲那埋头苦吃,陈诩还头一次见哑巴喜欢吃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