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这话显然比赵德璋的更合学子们心意,不少人已面露赞赏地对着他点起头来。
  江书鸿却更头痛欲裂了。
  她看到傅游艺出了列。早在学子们还在路上时,她已看过了他的画像,轻易便能认出来。
  他脸上似有不赞成的神情,却不知是对谁的,江书鸿稍稍提起了些希望。
  “徐兄的话却也可笑,”他轻笑道,无视了徐明川投来的带着不满的目光,“陛下,女子有才亦是德,却不在乎相夫教子之间。”
  “徽州盐商之妻,多能默算整本账目,分毫不差。行商坐贾,若不精算术,何以掌千万资财?”
  已有学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禁不住插话道:“傅兄说的是!绍兴女塾之师,皆能讲授《论语》《春秋》,门下明理有才者众。坐馆授徒,若不通经史子集,何以开蒙启智?”
  又有人出声补充道:“吴中世传女医,尤擅妇科儿科,活人无数。悬壶济世,若不熟黄帝内经,何以妙手回春?”
  江书鸿越听越兴奋,忍不住身子前倾,好在龙袍宽大,学子们又不敢抬头,因此无人发现她微微的颤抖。
  “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说,实乃腐儒之见;至于要女子有才却只为相夫教子之辈,不过是不闻腐味、实在内里罢了!”
  待到傅游艺这句话音落下,徐明川面上已挂不住,张口忿忿道:“傅兄好毒的嘴——”
  “好了,不必与他费这些口舌,”却被江书鸿及时打断,只见她面色并无多少变化,似是这些回答都未引起她的兴趣一般,“各位皆是言之有理,朕倒有些好奇,依这几位所言,女子竟也能做那些男人做的事了?”
  “既然如此,朕的第二问便是,女子能否媲美男子所为?”
  她有意将话风偏向赵徐二人,好叫众人以为她更倾向那些答案。
  如此,既能避免学子们揣度她的喜好而更改自己的回答,亦能筛选出即使读出了皇帝的态度、也坚持傅游艺等人立场的学子。
  果然已有人顺着皇帝的意思出列:“陛下,此事不言自明!”
  “女子体弱,心性亦不如男子坚韧。诗书礼乐尚可习得,但若论治国安邦、领兵征战,岂是女子所能?”
  这次大半的举子在为他点头。皇帝的心偏向哪里,已能从话语中窥得一二,没人会想和皇帝不站在同一边。
  也有些保守中庸的,话里留了几分余地,如直隶举人周砚沉吟片刻,才上前一步道:“陛下,女子并非一定不如男子,只是若要达到同等成就,往往需付出更多努力。”
  “古往今来,并不是没有女子成事的先例:班昭著书,妇好为将,前朝太后更是临朝摄政。然而这类女子终究是少数,可见许是天生少一些天赋秉性,女子纵有才华,亦需十倍苦功方能与男子并论。”
  这话说得更“中肯”,不少学子转而露出赞同的神色,隐隐间成了声势最大的一派。
  江书鸿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她投注了不少注意力在傅游艺身上,却见他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的笑,看着一个个发言的举子。
  因上一轮问题中立场鲜明的态度,不少学子说话时都忍不住向他瞥去,准备好等他的驳斥,然而他却不再轻易参与,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是为了什么呢?
  江书鸿转眼有了猜测:这是个猎人。
  他在等,在等所有与他立场不同的人,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好叫他总结出其主旨,一次发表完意见,不必再一个一个对峙。
  或是等这些人在同一个漩涡里,说着大同小异的附和之语,形成近乎定论的态势,他再突然投入一颗惊雷,与所有人都显得不一样。
  高高在上的皇帝,最容易注意到的一定是这个与众不同的他。
  无论是在等什么,他都是一副很有耐心的狩猎姿态。
  他终于开口了,一开口便使得周围人纷纷为他让出一条缝隙来,使江书鸿能从这道缝隙窥见他的全貌。
  “恰恰相反,女子非但能与男子比肩,甚至在某些方面,本就比男子更强些。”
  众举子哗然,已有人皱眉欲驳,傅游艺却无视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直直盯着龙袍的一角。
  “论体力,女子确实不如男子;但论才思、耐性、细致、谋算,女子何曾逊色?”
  “经商者,女子更擅精打细算;教书者,女子更懂循循善诱;行医者,女子更察病患细微。”
  他转向另一处为首之人,语气平和却犀利:“女子之才,未让须眉半分。”
  已有人忍不住出声:“若是如此,何至于从古至今成大事者,千百人里不过有一个女子?帝王将相、能臣猛将,为何更多的是男子的名字?”
  傅游艺转身看去,脸上竟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似是在欣喜有人主动为他递了话口:“这便各位兄台的更荒谬之处了。”
  “各位说男女若要达到同等成就,往往女子需付出更多努力,正是因为因为世道未曾给她们公平的机会。”
  “譬如读书,男子可专心致志,而女子却需兼顾家务;男子可游学四方,而女子却多困于闺阁。”
  “给她们一条更窄的路,而后指着那条路说,这走上来的人更少,”他转而面向江书鸿,“陛下,此为因果倒置!”
  江书鸿久久地盯着傅游艺的面庞,好不容易才藏住眸中的满意之色。她垂眸,佯装平静道:“众位的风采,朕今日已一一领略了。”
  又转而吩咐道:“严禄平,分给他们罢。”
  严禄平便逐一递上了香囊,三十多个香囊花色毫无区别,气味、重量也分毫不差。
  众学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特意召他们前来,问了这么两个问题,叫几拨人争论了近一个下午,最后也不做任何区分,赏下了同样的香囊?
  行礼告退,直到出了宫门、进了自家马车,众人才敢细细研究手上的香囊。
  傅游艺竟从中摸出一个玉牌来。
  那玉牌入手生温,却通体无雕刻点缀。傅游艺翻看背面,终于找到一行暗刻小字:“非常之业,待非常之人。”
  ……
  乾清宫内,江书鸿端坐了一下午,早已腰酸背痛。在学子们如潮水般退出去那一刻,她就卸下身上那股劲儿,将要瘫坐在龙椅上。
  却忽觉头顶有灼灼视线。
  她猛然清醒,竭力克制着不向上看去,淡声叫严禄平去传晚膳。
  这一步走得又急又险,留给她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第31章 胜仗
  ◎她不是公主,是大将军◎
  永熙七年九月初,东瀛。
  大军已至。
  “公主殿下,军中粗陋,您还是住后帐吧。”副将躬身道。
  他的眼神已飘向一旁的偏帐,那里住着她的舅舅沈清溪。
  萧应婳知道,这并非舅舅自己的意思,而是手下的将士自发地有些不满:于他们而言,沈大人才是此次主事之人,公主虽军衔听起来更高,却不过是个撑面子的虚职。
  凤驾亲征,只是光鲜亮丽的添头。
  添头要占据主帐,将士们多少有些为沈大人所不满,即使是沈清溪亲自下的令,军中也多有议论之声。
  这样的场面她并不感到陌生。行军的这些日子,晚间驻扎后,萧应婳在帐中灯下安静研读兵书,帐外的士兵以为她睡着了,总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出征,实际是沈将军挂帅,也不知公主是怎么冒出来的……”
  “怕是来混军功的,也不知一个女人家要什么军功……”
  萧应婳早已经麻木了。
  因此她并未发怒,甚至面上没有出现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道:“不必了。”
  便转身离去了,没有留给副将更多眼神。
  她就这样坐镇军中,却不曾展露出什么锋芒。沈清溪与她商议的攻城之日,是三日后的清晨。在此之前,长途跋涉、刚刚到达的大军须稍作休整,也好供他们熟悉附近的地势地貌。
  然而仅仅第二日晚,探马便急匆匆闯入了偏帐。
  “报!倭寇夜袭临海县,烧毁粮仓——”
  沈清溪拍案而起:“传令三军,即刻……”
  “且慢!”萧应婳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已连忙赶来,边掀开帘子,边急声制止,“舅舅,倭寇此举反常!临海县并非要地,他们为何冒险深入?”
  这话说得在理,沈清溪不由沉吟:“婳儿的意思是?”
  萧应婳快步走到沙盘前,帐内众人视线随着她望去,只见她手指点向海湾:“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倭寇真正目标怕是……”
  话音未落,又有急报:“禀将军!东北哨港发现敌船三十艘!”
  帐中众将纷纷脸色大变——那里囤积着全军过半粮草!
  萧应婳不等沈清溪反应,直接下令:“郭将军率轻骑驰援哨港,赵将军带水师埋伏鹰嘴湾断敌退路。”
  “多备火油!”
  被点到的郭将军和赵将军皱眉相视,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们理应只听沈将军的号令,原以为公主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名头,不会插手军务,不曾想她却直接下令。公主名义上是领兵的,理论上她的命令不能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