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然而刘御女的姿态却太平和,几年的时间好像已完全磨去了她的张牙舞爪。
  初见时她还是刘采女,眉飞色舞地挑拨彼时位份高于她的江宝林和薛昭仪,虽说显得面目可憎,却总归是神采飞扬的。
  她恭敬行礼,江书鸿淡声叫起。她低垂着头,江书鸿静静地盯着她。
  “朕记得,”江书鸿突然开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四年前刚进宫给皇后请安,在殿门口,你说贵妃的宫女打扮像敏妃。”
  “你为什么突然那样说?”
  刘御女的面上这才露出了些活人才会有的表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难怪突然召幸她。她就知道,这样的时来运转是轮不到自己的,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嫔妾惶恐,都是嫔妾出言不慎,触怒了两位娘娘,但凭皇上责罚。”
  江书鸿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刘御女的神情与语调已称得上古井无波,她本打算细细询问,如今看来,刘御女的身子外头是罩了层壳子的,她轻易敲不开。
  “你与贵妃彼时素无仇怨,”江书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头顶,试着语气转肃,问得也更直接,“为何无故发难?”
  刘御女只嗫嚅道:“都是嫔妾不懂事……”
  “朕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江书鸿只好打断了她,“你的处境朕都知道,已经不能更差了,若你愿意给朕一句实话,或许至少能活得自在些。”
  刘御女久久不语,跪在青砖地上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只死死盯着眼前砖缝里一粒未扫净的香灰。
  “朕只是好奇,你们究竟是之前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仇怨,还是朕竟识人不清,选了个生性如此的女人进宫。”
  殿外传来更鼓声,惊飞檐角铜铃上栖着的雀鸟。刘御女似有所觉,突然轻笑一声。
  皇上说的对,她的处境已不会更差了,然而她不求一切能好起来,这几年的遭遇已把她上蹿下跳的劲头搓磨了个干净。
  “嫔妾实在害怕,”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得出奇的语调说,“嫔妾怕她得宠,怕她们中的任何人得宠。她们的得宠,便是嫔妾的失败。”
  江书鸿眯起了眼睛:“她们如何,与你又有何干?”
  刘御女却突然像真正活过来一般,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绝望的倔强:“皇上,您不会明白的。”
  “在嫔妾家里,若是姨娘不争,就连剩饭都吃不上,我们住的院子连炭火都分不到足数,哪里熬得过冬天?二姐姐只要在父亲面前说一句我的不是,我就要孤零零地跪一整夜!”
  “祠堂的夜太黑了,我跪在那样的黑夜里,总觉得连祖宗的牌位都要冲下来吃了我。”
  “是姨娘绞尽脑汁地取悦父亲,让父亲在她院中留宿的日子,比夫人多了那么多,我才终于不用跪祠堂了。”
  “是姨娘费劲了心思,让二姐姐的琴弦突然断了,让四妹妹的绣绷莫名脏了,让我成了父亲面前最得宠的女儿,才让我进了宫。”
  她说着说着,声音由低变高,眼中竟有种近乎奇异的光彩,其中又掺杂着些很柔软的情感,这样的光彩尤见于提到“姨娘”二字的时候。
  “入宫前姨娘就告诉奴婢,女人若是不争,连剩饭都吃不上!这宫里的女人都是敌人,若不先下手为强,来日的敌人就会更多一个!”
  一口气说完,刘御女像是将多年的郁气排解出来,她微微喘着气,脱力般瘫坐在地上。
  她喃喃道:“可是姨娘,我太笨了,我斗不过她们。”
  “如果我有姨娘一半聪明……”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江书鸿复杂地看着刘御女,一时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只好放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她能说什么呢?你也有苦衷、你也不容易,你也只是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被教坏了的孩子?
  银烛跪了一个中午,她膝盖上的淤青不容许江书鸿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来。
  尽管你说了这么多,可你所理解的都是错的,你和你的姨娘不该与人相争,要友善共处?
  嫡女出身、从小是父母掌上明珠的江书鸿,小时候听先生讲过“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因此也说不出这样高高在上的话。
  她只好沉默良久,然后拍了拍刘御女的肩头:“歇息吧。”
  江书鸿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可是如果今夜召了刘御女侍寝,却又中途扬长而去,会使她的处境更雪上加霜。
  江书鸿无意改变刘御女的处境,却也不打算使她进一步过得更差。
  刘御女成为刘御女,已是她得到的报应。
  夜里,两人背对而卧,一言不发,却都没能闭眼。
  刘御女心中是发泄后的后悔与快意交织,其中又掺杂些隐隐约约的庆幸;江书鸿却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哀。
  刘御女可恶、可恨,有一些很少的可怜全部加起来,是一种可悲。
  她的姨娘教她争宠,是因为自己也深信女人若不争,便活该被践踏;沈皇后宽容大度,是因为她从小被教导“贤德”才是女人最高的价值;敏妃咄咄逼人,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一旦失宠,她就会变成下一个刘御女。
  她们所有人,都被困在一张巨大的网里。
  这张网由至高的皇权、具有决定性地位的男人和千百年的礼教编织而成,密不透风,无处可逃。女人在这网中,要么像刘御女一样拼命撕咬,要么像沈皇后一样沉默忍耐。
  也许其中有人会赢,比如她江书鸿,她曾洋洋得意地站在最高处,望着无宠的皇后与身份低微的嫔妃,心中升起一直在追寻的优越感。
  她在皇宫这场厮杀里占到上风,和她小时候一样,总能赢得胜利,于是认为自己已满足了所有的野心。
  如今体会到皇帝的滋味,她重又回头看那个骄傲的自己,才突然意识到,会生活在厮杀中的,无论输赢,都只是困兽。
  【作者有话说】
  最近开始上班了所以每天回来写写写写到很晚[爆哭]
  第30章 心腹
  ◎今日朕只有两问◎
  江书鸿此后的日子并未再召幸刘御女,她无意于插手这个女人的命运。
  她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此时此刻面前的三十余名男人上。
  这是今年各省乡试中最为出众的一批举人,原是到明年二月才需进京赶考,此刻却被一道圣旨急召入京,立于乾清宫外候驾。
  为首的湖光解元徐明川微微抬头,望着宫檐上盘旋的孤雁出神,心下不由暗忖:陛下破例召见未经会试的举人,为的是什么事?对他们这批人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未及细想,殿内已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宣——湖广徐明川、直隶周砚、广东林怀瑾、江南傅游艺等三十六人,入殿觐见!”
  闻言,众举子心神一凛,忙屏息凝神,列队入了正殿。进去便伏地行礼,听到御座上的那位年轻的皇帝唤他们平身,才恭谨地应声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圣颜,只垂着头等候教诲。
  “尔等寒窗苦读,跋涉赴考,朕心甚慰。今观尔等文章气度,不负圣贤之教,亦不负朕求才之心。”
  众学子连声道不敢,心下松了口气。听皇帝的意思,对他们应当是满意的,这一趟想来不会受为难。
  敏锐些的,已心中一动:皇帝的话落在了“求才之心”,莫非是世家势大,皇帝欲扶持新贵,瞄上了他们这群干净的、可收拢的新鲜血脉?
  这是天大的机遇。
  “朕特召诸卿入觐,不为试制艺时文,那些东西自有考官评定。今日朕只有两问,诸卿可各抒己见,只当咱们君臣闲聊罢了。”
  闻言,学子们神色各异。或战战兢兢,为这不在书本上的两问而忐忑;或跃跃欲试,恍觉抓到了在皇上面前露脸的绝佳机会。
  江书鸿并不管他们的神色,继续朗声道:
  “其一,女子教化关乎国本。或言'女子无才便是德',卿等以为女子才德可兼得否?”
  众学子不免面面相觑,心中各有困惑:还以为皇上要问些治国大事,再不济也该是人情世故之类,怎么问得如此刁钻,问到了女子德不德才不才上头来?
  须知富贵险中求,众人犹豫间,已有学子为自己打好了气。
  北地举人赵德璋抢先出列,拱手道:“陛下,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极是!女子若读书太多,必生骄矜之心,不敬丈夫,不事舅姑。”
  他确定,皇上这题考的是女子之德,经书上都讲过的!
  “臣家乡便有女子因读《列女传》而顶撞婆母,此乃乱家之始!”理论和实践结合,赵德璋对自己很满意,心道稳了。
  江书鸿听着就有些头疼。
  这话引起一小片附和之声,却也有不少学子面露不满,湖广举人徐明川便冷笑一声道:“赵兄此言差矣!”
  江书鸿的头疼好了些。
  “《礼记》云‘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身为人母,身担相夫教子之责。若是母亲无知,如何教导子女?其子何以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