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后看去,“以“秋风鲈脍”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限‘真’韵。”“拟《重修兰亭序》,骈散相济,需体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之意。”
  杂文诗赋最见文采,也最能拉开天才和庸才的差距,江书鸿对这类题却并不感兴趣,飞速掠过。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到了傅游艺最后一道判语题的答案。
  “有商旅夜渡钱塘,舟覆货失,船夫称遭风浪,货主疑其盗卖。依《刑律疏议》当如何勘断?”
  这样的题需依《唐律》为断,最能看出考生能否引律精确、情理允协,足不足以胜任一地父母官。
  “钱塘潮信有定时,当先询天文生验事发日潮候,再取船板浸盐水三日,若有新漆脱落,必是事后掩饰。更可传唤同渡旅客作证,用《唐律》'众证定罪'之法。若确系盗卖,依《诈伪律》'监主自盗'加等,刺配岭南;若实为风浪,则令货主、船夫各担其半,盖《厩库律》有'公私共亡失者,均偿'之条……”
  只是看到浸盐水处,江书鸿已几乎忍不住抚掌而笑,此人不仅精通律法,且能灵活寻出难解处的新颖应对之法。
  她已找到了要找的人!
  正在为此兴奋之时,江书鸿恍觉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刚刚在翻阅前头那些平庸之辈的答卷时,她忍不住有些越看越困,因而感知已不太敏锐。当她突然为傅游艺的答案惊喜,而重新变得精神了些,那些来不及收起的视线便被她察觉到了。
  人被凝望时是有感觉的。
  江书鸿“蹭”的一下起身,高声唤道:“严禄平!”
  严禄平正在外间候着,微微有些打瞌睡,猛地听到皇上如此急声呼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快步奔走进来,甚至险些踩到了拂尘,然而当他有些狼狈地到了皇帝面前说“奴才在”时,皇帝却并无急事。
  因为江书鸿感觉到那视线消失了。
  她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吩咐道:“给朕换更浓的茶来。”
  心里却一阵发紧。
  在经历了刚变成皇帝时短暂的战战兢兢后,她很快适应了现在的身份和生活,并大刀阔斧地用这样的方便,做了不少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皇帝,她当得越来越得心应手,越来越称心如意。
  以至于有时失去了朝不保夕的自觉。
  她很确定,有人在暗处观察她,然而明面上,她找不出丝毫痕迹。
  江书鸿回想起与萧景明的初见。
  那是在莲花池边,萧景明独自一人立在那里,身边无一人跟随。现在想来,如果那时靠近的不是她,而是歹人刺客呢?如果轻手轻脚地接近,再从背后把皇帝一举推入池中呢?
  发生意外的方法太多了,萧景明这样珍视自己性命的人,绝不会把自己放入那样危险的境地。
  因此她疑心,在暗处,是有人时刻跟随着、注视着皇帝的。
  前朝有传闻,皇帝有暗卫三百,终日不见人,只在暗处保护。大晟的永熙帝,手里有没有这样一批人马呢?
  江书鸿已有了成型的猜测。
  否则也无从解释,为何她明明感受到了视线,却没有发生任何不利于她的事。
  她与萧景明交换身体的方式,突然而匪夷所思,即使是永远注视着皇帝的暗卫,也绝对想不到一觉醒来,皇帝的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然而这些天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说明他们对她的注视频率或视线的灼热程度,较刚开始时上升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江书鸿盘算出两种可能:雍和宫的萧景明已通过独有的、特殊的方式,与暗卫取得了联络;或是暗卫从她的行为习惯、言行举止中发现了不对劲,提高了警惕。
  她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否则自己就不会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江书鸿暗暗心想,此后还要更加小心。然而此事其实防无可防。能模仿的,她已尽可能模仿了;实在不知道的生活习惯,她也没有办法。
  而若是为她在政事上种种决定的异常,江书鸿更是只能自己认栽: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这样的日子,因此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把想做的事情办成。
  如果因为做这些事而被发现、被指认乃至被摧毁,她在所不惜。
  老天给她这具身体,就是为了让她能有一番作为的;若为生死苟活、贪享富贵之故,反放下这些欲行之事,她活在这具身体里又有什么用呢?
  江书鸿不会本末倒置。
  满腹心事地独自睡下,第二日照常是上朝、议事、批折子。
  又是一旬末,请安折子一并呈了上来。尽管集中批阅完,宫中早已到了掌灯的时辰,然而如此一次性处理完信息含量不大的奏折,只需不太动脑子地批复“朕安”,已比之前每天都要处理,来得高效得多。
  敬事房的太监本已心中有些打鼓,眼见皇上批奏折到现在,不知还翻不翻牌子。然而主子不发话,他也不敢退下。
  好不容易等皇上吩咐人收拾案桌,他小心翼翼跟了进去,举起一盘子绿头牌。
  小太监的眼睛随着皇帝的动作而睁大了:是他等了太久,以至于精神恍惚,连眼神都花了吗?
  竟是几年没有恩宠的御女刘氏?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懂一下我们小江的人格魅力!
  第29章 困兽
  ◎她们并不觉得这里有张网◎
  刘御女接到敬事房小太监的通传时,正在用今日的晚膳。
  夏日的傍晚,蝉鸣声嘶力竭地穿透厚重的宫墙,偏殿的窗棂半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
  刘御女独自坐在褪了色的绣墩上,素色襦裙已显得有些泛黄。
  面前桌子上摆着一碗已经温热的绿豆汤,几块干硬的、边缘已经开裂的枣泥糕,还有一小碟蔫黄的青菜,油星子凝结成白色的斑点。
  这就是她全部的晚膳了。
  沈皇后其实是不会克扣嫔妃份例的,但敏妃总记得几年前中秋宴上的事,于是处处为难刘御女。
  她自己本身也失了宠,不至于要了刘御女的命,却毕竟身份高出许多,又有皇帝心虚愧疚之下的默许,想要在日常用度上对一个小小御女为难一二,还是很容易的。
  刘御女端起绿豆汤,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没有异味,于是抿了一小口。
  总比饿着强,她对自己说。
  她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于是高声唤道:“春桃,去问问今日的冰——”
  话未说完便自己住了口:哪里还有什么冰?前些年,敏妃已央皇上把她挪到了自己宫中。前几日派了宫人来说宫中用度紧张,像如意苑这样低等嫔妃住的偏殿,供应就难免不太齐全。
  “主子又说什么玩笑呢?”春桃的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高亢。
  这个曾经恭敬的宫女态度日渐轻慢,她甚至疑心,前几日是春桃偷拿了她的首饰,否则那簪子怎会突然不见了?
  那是她最后几样珍贵的物件之一,是临行时姨娘塞给她的。
  刘御女没有抬头,只是又抿了一口绿豆汤,她怀疑这里头有咸味。
  大约是那一年夏天的眼泪总流进去,她也总就着眼泪喝了,因此总觉得夏日温热的绿豆汤里,是混着咸味的。
  然而她已经在更久的时间里不曾掉过眼泪了,她逐渐明白在这深宫之中,悲伤应是静默的。
  门外突然又一阵脚步声,使她的心揪了起来:素日里除了春桃,是不会有人过来这里的,除非是敏妃又来寻她的不痛快。
  这次又会是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呢?
  脚步声直冲着她而来,她看见一个低垂着头的小太监,她听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的声音,说出的话使她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由于她已几年没有听过,熟悉则是因为在这几年的时光里,她曾反复咀嚼过无数遍。
  “奴才敬事房传旨太监王进忠,奉旨传话。皇上今日翻了刘御女的牌子,请御女即刻准备着,晚些时候接驾。”
  刘御女猛地站起身,因久坐腿麻而踉跄了一下。她近乎是飘在云上般恍恍惚惚地说了句“我知道了”,甚至忘了打赏这太监。
  “奴才告退,主子慢用。”
  直到那小太监退出去,她才惊觉忘了道谢和赏赐,忙看向那个越来越多次出言顶撞、却毕竟是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宫女春桃。
  她看见春桃也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见她看过来,低头露出有些瑟缩和不安的神情。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暮色渐渐笼罩这间偏殿。有平日里不见人影的宫人匆匆来点灯,春桃小心觑着刘御女的神色,却见她坐在昏暗的烛火中,久久未动弹一下。
  江书鸿走进来时,看到的仍是这样一个面色接近麻木、端坐如佛像的刘御女。
  这使她有些讶异:她以为一个久久不得圣宠的女人,在终于又得见圣颜的时候,会竭尽心思地打扮和妆点自己,并摆出一副完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