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而今天新鲜的伤口却因为划得深,还没有及时愈合,时不时就丝丝缕缕渗着残血。
  ……
  “我永远也成不了这样的人。”
  薛鸣玉忽然说道。
  琵琶:“所以才显得这种人格外珍贵稀罕。”
  “……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她的血才和寻常人不同?屠善也才会找上她?”薛鸣玉幽幽望着她。夜风猎猎,天气转凉。薛鸣玉抱紧了琵琶,把下巴抵在器身上,嘴里哈着白气。
  琵琶不适应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挣脱她的手,由着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以为你已经要忘了这个问题。”
  薛鸣玉:“我又不是真来看戏的,虽然不得不感慨顾贞吉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大善人,但对我而言,她身上发生的事比她的善良更重要。”
  “你猜的不错,”琵琶说,“她有一颗七窍玲珑菩提心。只有最纯净的魂魄,才能结出世间罕有的菩提心。而她的血,可以洗去锁妖塔施加于屠善身上的烙印。”
  “什么烙印?”
  “一道印记。记录着她过往犯下的所有罪孽。”
  不知为何,薛鸣玉忍不住笑出声。
  琵琶静默了刹那,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她含着笑轻声地说,“一个人的罪孽竟然只需要另一个人的血便能洗刷干净。被索求的一直在给予,索求者则一直在掠夺。”
  “弱肉强食,不外乎如此。”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远不如你看见的那样简单。”琵琶低声告诉她,“至少,如果顾贞吉不情愿,屠善是不能强迫她取血的。”
  薛鸣玉微顿。
  “她们难道不是交易?一个取血,一个替她实现愿望?”
  “不,在更早之前,一直是屠善帮她达成所愿。”它说,“取血,是近来才有的事。只是你之前太早杀她,错过了那段从前。”
  “她能有这个好心?”
  琵琶却说:“即便是天下最穷凶极恶之人,也总有一两个知己好友。或许,屠善就是看她投缘也未可知。这种事,除了她自己,谁能说得清呢?坏人,也不会总是在逞凶行恶的。”
  它还告诉她,按照记载,屠善与顾贞吉整整相伴同行了十八年。
  “顾贞吉五岁时捡到刚从锁妖塔逃出的屠善,从此屠善一直以白蛇的身份活在她身边,直到顾贞吉二十三岁那年死去,白蛇才不知所踪。”
  “整整十八年,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八年?”
  它问她。
  薛鸣玉没有说话。
  她忽然记起曾经屠善指着一尊人像告诉她,这人就是个傻子,还让她不要学她。又记起陆植说过,屠善从前每年都要在陵山呆上一段时间,而陵山没有别的,只有顾贞吉的墓碑。
  ……
  她终于承认——
  大概,屠善这个干了一辈子坏事的烂人,还是有那么点真心在的。
  “她现在去做什么了?”薛鸣玉突然问道。
  琵琶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大概去做好事了。白日里,顾贞吉不是答应了一堆愿望吗?她不去,万一那些人闹起来要如何?”
  “……嗯。”
  薛鸣玉忍不住露出古怪的神情。
  要是后来那些人知道南岳真人也是会私下偷偷摸摸做善事的,会不会惊得筷子都要折断?真是滑稽。分明都是人,怎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剑川的坟墓都快连成山了,而三百年前的襄州人还能每日变着法地许愿。
  不过想到后来的襄州,险些让薛鸣玉都饿得只能啃树皮的襄州,她又觉得,一切都只是因果报应。只是前人砍树,后人遭殃。
  怪就怪,这些蠢货害死了顾贞吉,而世上也不再有第二个顾贞吉。
  “走罢。”琵琶忽然开口。
  薛鸣玉:“就这样走了?”
  “没什么好看的,后来的事就像你这几日看见的这样,来来回回,总是在重复。下个月初八,才是大日子。”它说。
  “那就等下个月初八。”薛鸣玉答道。
  然而,真到了下个月初八,雨却没有下。
  顾贞吉孤身一人站在高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像模像样的祈雨仪式。
  尽管熟知内情的都清楚,这场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好瞒住众人的耳目。其实,真正的雨是要等屠善施法降下的。
  但此刻,屠善没了踪影,四周鸦雀无声。
  顾贞吉强作镇定地被架在高台之上,几乎要被这充满压迫,甚至是威胁的死寂给冲垮。
  她毕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乍然见到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都仰着头,无声地盯着自己,她脸部的肌肉都微不可察地小幅度抽动起来。可是屠善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她。
  于是面孔渐渐变成空白。
  就在这可怕的寂静中,蓦然有人质疑道:“她不会是骗人的吧?”这一句话简直像是沸石投入滚烫的开水之中,一下子激起无数质问的浪潮,纷纷向她打去,叫嚣着要把她淹没。
  顾贞吉猝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只有半步,可她只身在上面,又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她,这半步便显得格外清晰。刹那间,满怀期待又期望落空的人群,沸腾了。
  已经有人带头往上面攀去,意欲将顾贞吉拉下高台。
  “她骗我们!”
  “她怎么敢!”
  “枉我们平日里把她当成神仙一样供奉!”
  “可之前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也有人小声替她辩驳。
  于是便有人更大声地、怒气冲冲地怼回去:“那是她欠我们的!”
  “让她下来!”
  “让她也给我们下跪!”
  最后是突然失去理智的怒喊:“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怒喊声像汹涌的江潮,层层叠叠地翻涌着向她打去。最开始冲向她的人已经爬到了高台上,从两边夹击着扑过去,仿佛要把她撕裂。
  顾贞吉恳求地望着他们,低声道:“等等,请你们再等等。会下雨的,会……”
  “那你喊呐,你求啊!你不是被神仙看重,不是言出必行吗?你倒是让老天下雨啊!”
  顾贞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双手交叉握于胸前,不住地祈求着:“下雨吧。”屠善,你在哪里……
  “求求您,下雨吧。”屠善……屠善……
  “如果上天有灵,保佑襄州的百姓吧。”屠善……屠善不会来了……
  “下雨吧。”
  顾贞吉交叉的十指用力握紧,浑身僵住。她已经没有了再睁眼的勇气。或许下一次睁开眼,就是那些人愤怒地将她分食。
  有几只手扯了上来……
  她做好了死的准备。
  顾贞吉紧紧抿着双唇,面色惨白。
  却在这时,一道雷鸣声轰然坠地。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惊惧交加地望着紫色流光赫然从天边划过。
  顷刻间——
  大雨,滂沱而下。
  ……有人颤抖着声音扑通跪倒在大雨中,然后,他的身边接二连三有人紧随其后,纷纷拜倒。
  就在这雾蒙蒙的大雨中,顾贞吉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忽然看见了一双平静的眼睛。她下意识朝那双眼睛伸出手去——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真可怜。”
  薛鸣玉漠然地无视了那只手,低下头对怀中的琵琶说道。
  就好像让这大雨落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第74章 七十四朵菟丝花
  ◎……◎
  “为什么帮她?”
  “不是帮她,我只是让故事按照原有的轨迹走下去。”薛鸣玉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场雨没有下,暗地里帮她的人又去了哪儿,但她的名声和性命不该在这时候就丢掉。”
  琵琶变成人身站在她旁边。
  它偏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而去看高台上那道焦急地四下寻找的身影。
  “你觉得,应该是谁帮了她?”它问。
  薛鸣玉:“或许是屠善,又或许,也是一个像我这样路过的修士。谁能说得清呢?”
  琵琶静默了须臾,忽然轻声说:“但,会不会就是你呢?”
  “我?”薛鸣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她摇头叹道,“这时候别说是我,就是往上数几代,都不知道我的这些族亲在哪儿呢。我要如何帮她?”
  琵琶却问她:“你叫鸣玉,对吗?”
  薛鸣玉飞快思索了一下,才答道:“是,那会儿你听见辛道微叫我的名字了?”
  琵琶:“对。”
  薛鸣玉嗯了一声。
  然后两人谁也不说话了。
  这场雨下了很久,久到雨停时,村子里已经有无数外地人慕名赶来见这位祈雨的仙姑。顾贞吉还是一如既往地被捧到众人之上,只是原来的藤椅已经换成了一间生祠堂。
  大雨过后,地里的庄稼都开始抽枝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