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顾贞吉却没有了家。
  她原来的茅草屋被人推平了,而后另外重建了一座生祠堂。白日里,顾贞吉就在这生祠堂里见形形色色的人;夜里,顾贞吉就在暗门后的厢房入睡。
  祠堂建得漂亮气派极了,厢房却又窄小又阴冷,几乎不见阳光。就连床榻也只是勉强能躺下一个人。床榻边就搁着原来院子里的那只水缸。
  顾贞吉仿佛被切割成了两面。
  凡俗的那面越来越窄小,就像她睡觉生活的地方在被供奉她的祠堂给挤压。
  薛鸣玉仰头环视着这庄严的祠堂,一看就知道花了不少银两。听说不止是村里的人,还有许多外地的富绅与行商慷慨解囊。
  但是好阴冷。
  屋顶被挑高,墙壁也变厚,门是沉重且厚实的,窗却少而小。如此一来,屋子里便不能有充足的日光,而显得暗沉森严。
  好让后来的人一进去,心尖便惶然地打颤,由此生出天然的敬畏与谨小慎微。
  “把好好的活人成日里塞进这种地方当神仙供奉,天长日久,活人又与死人何异?”薛鸣玉轻声说。她的目光飘到最前方,然后看见了顾贞吉手臂上缠绕的白蛇。
  屠善回来了。
  “她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
  “说不上来,但就是看着有什么……变了。”薛鸣玉对上那双冰冷的蛇目,下意识摸上手臂。明明她用了隐身术,它不该看得见她,即便看见了,它也不会认得她。
  可它的眼神却实在让她毛骨悚然。
  “屠善也能通过穿云镜回到过去吗?”她突然问道。
  “能,但是穿云镜只有一面。”琵琶告诉她,“认你为主,就完全属于你了。那面湖泊如今没了穿云镜,也只是普通的湖泊而已。即便她跳下来,也只能到达湖底。”
  “那为什么会……”
  她喃喃自语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忽然想到什么,顿时浑身一震。
  “三百多年前的穿云镜,在哪儿?”她问。
  琵琶停顿了一会儿,说:“原本应该在锁妖塔中。”
  原本……
  薛鸣玉隐隐猜到了答案,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现在呢?”
  “应该是,被屠善偷走了。”
  它说:“屠善当初从锁妖塔逃得匆忙,临走前窃取了锁妖塔中的穿云镜,却在半路被镇守锁妖塔的守卫发现,逃命途中被迫舍下了穿云镜,把它藏在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几天她不在,应*该就是私下跑去锁妖塔拿回穿云镜。”
  薛鸣玉隔着攒动的人头,与那对森冷的蛇目四目相对。
  她语气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算日子,她应该逃出来很多年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顾贞吉求雨的日子去?”
  “你忘了,她身上之前有锁妖塔的烙印。一旦去了,便是自投罗网,绝不可能活着回来。但前些时,顾贞吉的血已经将她的烙印除去。”
  “她或许也担心夜长梦多,才会烙印一消失,就急不可耐地赶去找回穿云镜。”
  薛鸣玉攥紧手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如何?只有一个你,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你追去了锁妖塔,顾贞吉求不来这场雨,就得死。她提前死了,你后面还看什么?”
  琵琶的声音再度恢复了一开始的语调平平:“况且,会发生的,一定会发生。屠善迟早会拿到穿云镜,这是既定的事实。”
  “真的是这样吗?可初八的那场雨就没有下!”
  “怎么没有下?”琵琶那张美丽的面孔直勾勾望着她,“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薛鸣玉:“那是我下的。”
  “鸣玉——”它突然叫她,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还是没有明白。谁下的这场雨,不重要。”
  “重要的是,史书上记载,初八的这场雨让顾贞吉彻底坐实了神仙的名头;而事实上,你我也确实亲眼见证了她被人捧上去。”
  “史书上记载,屠善会在这时候窃走锁妖塔的宝物穿云镜,而最后,她也真的得了手。”
  “一切都在按照正轨往前走……”
  “所以你施法下雨,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但你之前杀屠善,却导致我们被送到了十多年后。”
  “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只是史书上的一缕灰尘。我们来到了三百多年前,可过去不会有我们的痕迹与影子。”
  琵琶身上的墨纹似乎更浓了。
  薛鸣玉没有回应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这个陷阱把她困死在原地,却又给她留下了几道出口。但这些出口不都是可行的,譬如,她想杀屠善,就不可行。但她帮顾贞吉,却可行。
  可当她帮完顾贞吉之后,却发现自己走过那条出口,最后却还是回到了原地。
  ……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薛鸣玉突然自言自语道,“不能总是被牵着鼻子走。”总要做点什么,总要想办法改变什么。但是,做什么呢?
  她,又能做什么呢?
  茫然的视线渐渐上移,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被浓雾覆没,朦朦胧胧,只觉像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但是,最前面,在最清晰醒目的前方,还有一对眼睛正在久久地窥视着她。
  仿佛有根银针忽然就对准她的脑袋刺了进去,痛得她一个激灵,骤然冷静清醒。
  “她是不是看得见我?”薛鸣玉问道。
  琵琶:“她的修为本就高于你,是之前的烙印限制了她,如今没了烙印,自然就强过你。你的这点障眼法,还不能蒙蔽她的眼睛。”
  “我们说话,她也能听得见吗?”
  琵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说:“听得见。”
  有那么一刻,薛鸣玉出现了刹那的耳鸣与头晕目眩。她必须死死掐住掌心,用强烈的痛楚提醒自己,还没有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都还有可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至极地从喉咙里飘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们走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们的动作、神态,甚至是对话,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可笑薛鸣玉还以为有了隐身术就能遮去她们的痕迹。
  原来都是掩耳盗铃。
  “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薛鸣玉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质问这句话了。
  可琵琶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地用同样的话来堵她的嘴:“告诉你,难道会有什么改变吗?她都知道了,即便听不见我们的话,她也知道了。”
  “……是穿云镜吗?”
  “是。她看见了她的将来,而里面就有你。”
  薛鸣玉终于不说话了。
  她看着那条白蛇,那条白蛇也看着她。
  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一个是带着三百多年后的穿云镜要来杀她;一个是将现在的穿云镜占为己有,并想要借此彻底为往后斩草除根。
  倏然间,薛鸣玉拔腿就朝外跑。
  脚一前一后跨出祠堂高高的门槛时,她蓦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双眼睛仍旧凝视着她,就像蜘蛛网黏住了它的飞虫,看着这飞虫挣扎,看着它死亡,然后无动于衷地把它享用。
  直到跑到最开始的那片树荫下,薛鸣玉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喘着气,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问她:“你要放弃吗?”
  薛鸣玉古怪地笑了一下,“怎么放弃?”
  她慢慢直起腰,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琵琶。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喃喃自语:“出去了,她也是在外面守株待兔,就等着我一冒头便把我杀了。留在这里,她还是要杀我。”
  “或许,你能告诉我,三百多年前的她,和三百多年后的她,到底哪个更好对付一些?”她淡淡地笑了。
  “不过我很好奇,在这里,我不能杀她,她就能杀我吗?”
  “当然,”琵琶说,“你本来就不属于过去,不存在于这里。”
  “这样啊,那真是……太不公平了。”薛鸣玉慢慢地说道。
  “太不公平了。”
  她再次一字字重复道。
  薛鸣玉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自从发现屠善得到了穿云镜,她的每一块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丝丝缕缕渗着寒气,心脏似乎都被冻住,只要拿凿子敲一敲,便能轻易摘下它。
  但她的胃却有股难言的怒火在烧,烧得她每时每刻都不得安宁。
  ……
  琵琶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却发现她的目光忽然之间变了,不再积蓄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而是流露出一种可怕的平静。
  然后她说:“我要把穿云镜抢回来。”
  第75章 七十五朵菟丝花
  ◎……◎
  要抢穿云镜绝非易事,尤其屠善近来的行踪是越发难测了。她总是短暂地消失一段时日,然后再回来时,修为比起消失前总要涨上许多。
  但她并没有立即对薛鸣玉动手,而是维持着诡异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