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顾贞吉闻言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她说:“好。下个月初八,是个吉日,就在那天,我会祈求龙王为我们降下一场大雨。在那之前,你会一直留在襄州的,对吗?”
  “我会的。”薛鸣玉允诺道。
  两人达成共识后,后面的人自觉取代了薛鸣玉的位置。她抱着琵琶走出人群,而后忽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最前方的顾贞吉,以及顾贞吉身后那对阴森的蛇目。
  琵琶:“她如今已置身于柴薪之上,只等被众人架在烈火中烤。你又何必添柴点火,让她死得更快?”
  “没有我,也会有旁人。否则,时间会流得更快,不是吗?但其实,并没有。”薛鸣玉说,“何况,我实在太想知道,她这场雨是如何求来,她后来求雨失败又是因何而起。”
  “她只是个凡人。”
  就像之前的她。
  “或许是巧合。”
  “是吗?”薛鸣玉淡淡地笑了,并不相信。
  她抱着琵琶,问它:“还有你,怎么变来变去的?”
  “我的神魂在这里并不如你的稳定,因此,时不时就要变回原形。维持人身太损耗精魄。”它说,“本来我不该来的,是你,把我拖下水。”
  于是薛鸣玉哦了一声,也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琵琶便也没多说什么。
  如今的襄州确实很破,薛鸣玉甚至看不见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是小村庄错落分布着,连繁华些的小镇都没有。她闲时便四处转悠,可惜此时的襄州不像桐州,也没什么闻名于后世的人物。
  因此,她便转而去观察顾贞吉。
  顾贞吉答应了许多愿望,可是平日里却不见她如何施法。她总是含笑倾听,听完便让人回去等着。直到某一天,这个人会突然跑来,感激涕零地跪倒在她脚下。
  薛鸣玉站在略高些的土坡上,垂眸俯视着这一幕。
  “这人说他的弟弟已经要死了,结果又活过来,且一下子身体好了大半,比寻常人都要康健。”她若有所思道,“我之前路过他家门口,他家里已经把将死之人抬进了棺木里,其余人都开始了哭灵。并没有人去为病人诊治,他的弟弟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总不能隔空治病救人吧,荒云的医修可都没这个本事。
  琵琶没有回应她。
  她也没计较,只是忽然施法隐去身形。
  天渐渐暗下来,顾贞吉带着蛇也往回走。
  说来也可笑,这些人只在顾贞吉高高端坐在那藤椅上时才把她当神仙敬畏,就好像只有那时,她才是个真神仙;待她双脚落地,同他们一样平平实实地踩在这黄土地上,她便又不是神仙了,而只是个命好的小丫头。
  “顾家那丫头算是个有造化的,竟然被神仙看上了。”
  “可不是,凭她自己哪来这许多本事!”
  薛鸣玉听见村头有人窃窃私语着,而顾贞吉也恰好打他们跟前穿过。虽说是窃窃私语,可嗓门也并未刻意压低。依顾贞吉的耳力,定然是听得见的。
  然而,她却置若罔闻,仍旧平静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她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倘若薛鸣玉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人前几日刚求着要顾贞吉救他们的家人。老人年岁渐高,身体逐渐孱弱也是合情合理。但他们却要顾贞吉为老人延年益寿,最好活到八十,甚至一百。
  还不要有病,有病的他们没那个劲儿去劳神费力地伺候。
  顾贞吉竟然都答应了,还说他们孝顺。
  这会儿再见到如此情形,便是薛鸣玉都忍不住和琵琶说:“她真是烂好心。”
  琵琶却闭口不答,只是提醒她:“她要走远了,你还不跟上?”
  薛鸣玉便抱着琵琶快步追上去,幸而顾贞吉走得不快,她跟在后面还能很从容,不慌不忙的。大概拐了七八个弯,才见顾贞吉停在了一间茅草屋前。
  “她之前还给几户人家盖了新房子,自己却住在这种地方……”
  薛鸣玉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呆着,方便盯梢。结果盯了很久,她都仅仅在如常干活。连白蛇都被她暂时封进一只水缸里。
  院子里渐渐有了萤火,星星点点。
  就在薛鸣玉以为今天估计等不到的时候,顾贞吉却忽然开了水缸。她卷起袖子,取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在胳膊上划下几刀,任由鲜血蜿蜒曲折地流入水缸中。
  薛鸣玉不觉凑近去看。
  那水缸里竟然盛满了血,而白蛇就泡在鲜血之中慢慢地蠕动。
  它竟然在蜕皮。
  第73章 七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还从未见过这阵仗。
  哪有用人血沐浴的呢?何况这就是普通的血,又不是什么稀罕的龙津凤血,抑或是传说中鲛人的眼泪。也不滋补啊。
  “顾贞吉肯定是想不出来这么阴损骇人的歪招,必然是屠善暗中诱引。”她蹙眉看着白蛇一点点蜕皮,低声道,“这究竟是什么邪术?你可曾见过?”
  琵琶却什么都不肯说,只让她继续往下看。
  她看着顾贞吉往后退了一步,拜倒在地,神情虔诚庄重地请求仙人的使者为那些可怜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我的血流尽的那一天。”她说。
  而白蛇抖去那层完整的蛇蜕后,慢条斯理地沿着水缸边缘游下来。尽管泡了很久的血,它身上却不沾染一丝痕迹,仍旧莹白如玉。崭新的鳞片更是流光溢彩,又坚韧锐利。
  “你的付出不会得到任何回报。”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头顶。
  顾贞吉听见了它的声音,身体趴伏得更低了,近乎谦卑。可她的声音却尤其平静镇定,从容极了,没有丝毫诚惶诚恐的谄媚:“我不需要任何回报,我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蠢货。”
  白蛇说。
  它忽然变成了人形,并弯腰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注视了良久,她才蓦地松开手,转而把手负于身后道:“也罢,你若不是个蠢货,我也断然不会留你活到现在。”
  “况且,你有软肋,我才能放心用你。”
  顾贞吉微微仰起脸望着她,轻声问道:“您答应了?”
  屠善侧过脸,斜睨着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但你别忘了,你的愿望不是无穷无尽的,你的血也迟早有放干的一天。你这样无休止地纵容那群贪婪的蠹虫,只会让自己的血肉日复一日地被他们啃噬,直到被蛀空。”
  顾贞吉微微地笑了,“您的意思是……”
  “有的人,便是死了也不可惜。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更何况,救这样的人,你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屠善冷淡地对她说,“你要懂得取舍。”
  “如何取舍?”
  屠善忍不住皱眉,神色不快地扭头看向她。
  顾贞吉:“您觉得他们是蠹虫,可在我看来,他们只是可怜。”
  屠善不为所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顾贞吉摇了摇头,只是自顾自说下去。
  “生在襄州这样贫瘠的土地,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有的人都老得快要死了,临死前的愿望还只是想吃顿饱饭。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屋子是常常漏风漏雨的。在庄稼地里流的汗也不比人家少,可奈何老天不下雨,于是襄州便日复一日地穷苦下去。”
  “外面的人都说襄州是犯了神仙的忌讳,冲撞了老天,可我知道,他们虽然嘴碎了些,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毛病,但到底人不坏。”
  “至少,不该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屠善倏尔笑了,尽管这笑并不友善,甚至带着几分轻嘲的意味。
  她笑着点头道:“总是听你叫我神仙,原来都搞错了。是我该称你一句‘在世活佛’才对。你虽然没什么本事,心却大,一个村都不够你装的,还要把整个襄州都装进去。”
  “哪日说不定就是全天下的人了。”
  “我看那寺庙里供奉的神佛也大可以砸个干净,凭他们一群不干事的死物,哪来的脸面白白去吃人家的香火?倒不如由你替了去!”
  “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坐上那位置再合适不过。”
  被嘲讽了顾贞吉也不恼怒,那双沉静□□的眼睛依然望着屠善。她不轻不重地反驳道:“我并不要谁供奉我香火,我做这些只为我的心。”
  屠善面色不愉地睥睨她一眼,而后兀自抖出一声冷笑。
  “随你,”她纵身一跃,霎时遁入荒凉的月色中,“最后死的,总归不是我。”
  顾贞吉静静地凝望着她身形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到水缸边。
  把上面漂浮着的蛇蜕捞出来,冲洗干净,又挂在屋檐下风干。再搬着水缸,把里面的血倒入院子里的小菜园中。最后把水缸细细从里到外洗刷,由着风带走黏厚的血腥气。
  等这些都处理完了,她才记起来自己手臂的伤口。
  数道伤疤纵横交错地排在胳膊上,好些都结了疤,硬硬的痂微微耸起,长长一条,像蜈蚣爬行的痕迹。尤其的丑陋,甚至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