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办?我爹是奸臣! 第138节
  郑先生哭笑不得,连道“知道了”。
  总算劝好了郑母,郑先生关起门来,笑容渐失,回过身,对平安一揖到底。
  “您干什么!”平安赶紧避开扶他:“您这是折我的寿!”
  郑行远道:“平安,你看到了,我是独子,有父母、祖父母四人要奉养,原本家境殷实富有,为我读书科举耗费了大半家业,家有族亲,但路途遥远来不及托付,想来想去,能拜托的只有你了。若我此行遭遇不测,请你派人将他们送回祁州老家,我们郑家尚算义门,族里有安置孤老的法子,会保障他们安度余年。”
  平安闻言,感到一阵纠结难过,他所做一切的动力,依旧是挽救未来的亲人,可别人家若是失去儿子,又何尝不是灭顶之灾?
  他点点头:“您放心,您出巡的这一年,我每天都会派人过来,万一……我也会保障他们的晚年。”
  郑先生显然松一口气,面带愧色道:“想来我也没教过你什么,却给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你自己都是孩子……”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平安就要回家了,郑行远送他出门,平安就让他止步了。
  迈出郑家的门槛,平安很认真地对他说:“先生,您教我的,不在书本上。”
  郑行远笑了。
  平安也朝他深深一揖:“您一定要多保重。”
  第129章 本宫要脱簪请罪。
  次日陈琰上衙,曹妈妈早起烧水服侍他洗漱更衣。
  前院的尤七早早就候在大门口,这些天都是他跟着驾车。
  只是尤七识字不多,对衙门里也不熟——其实整个前院的小厮识的字加起来,都读不了几段《三字经》——清吏司庶务冗杂,房里两个书吏忙得脚打后脑勺,缺个跑腿打杂的长随,着实是处处不便。
  一过立冬,京城骤然转寒,曹妈妈嘱咐阿蛮烧个手炉拿来。
  阿蛮在耳房看书呢,先是应了一声,直到陈琰要出门了,迟迟没有送出来。
  她太投入了,压根没听清,曹妈妈又催了一次,才赶紧丢下书本去烧手炉。
  陈琰见她终日一身男孩儿打扮,不是在帮忙干活,就是在看书,家里待下人宽厚,丫鬟小厮闲暇时打牌踢毽子也是被默许的,何况这孩子不是下人,只是寄住在家里给平安做个伴罢了,却极少见她玩耍。
  陈琰不温不火地问她:“你可愿意去兵部,与我充个长随?”
  阿蛮先是一愣,然后干脆地应道:“愿意!”
  陈琰因对曹妈妈道:“知会大奶奶一声,就按阿祥的月俸。”
  曹妈妈愣在原地,眼看着阿蛮回屋略做收拾,握着手炉跟着大爷出了门,都没反应过来。
  马车拐出胡同,街上人迹罕至,偶有几个小食摊子冒着腾腾白气,为早起上朝的官员供应早饭。
  街灯昏暗,尤七却能看见阿蛮眼底莹莹发亮。
  两人之前一起去齐州,替卢师傅的女儿打和离官司,早就混熟了,因此尤七毫不顾忌地打趣她:“这么高兴?”
  阿蛮压着声音道:“我跟我娘打赌,十五岁之前一定能自己养活自己,我做到了!”
  尤七忍不住泼他冷水:“你现在就是个兴头上,在衙门里跑腿很枯燥,一点也不好玩。”
  “怎么不好玩。”阿蛮兴冲冲地说:“一个衙门里,有官有吏,有杂役小厮长随,你看那金榜题名的进士够博学了吧?外放上任前也要找好擅长刑名钱粮的师爷,足见这里面有多少学问,够普通人学一辈子。”
  尤七只是笑,好似等着看她碰钉子哭鼻子。
  ……
  “阿蛮给爹做长随?”
  平安回到家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点屈才,但看阿蛮那劲头,知道是她自己乐意的,也就没说扫兴的话。
  曹妈妈今天告了假,把小福芦送去隔壁的一个私塾。
  小福芦读了一天,回来说不想再去了,自己的学问都快赶上先生了。
  曹妈妈骂他不谦虚,但平安很理解这种感受。
  时下私塾与私塾是不一样的,当年娘给他找塾师,是奔着找到科举名师去的,要么是丁忧在家的官员,要么颇具是应试经验的举人,在家里设个小馆,教上十来个蒙童,那是小班化精英教学,而曹妈妈为小福芦物色的私塾,目的在于教孩子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长大最好是考个书吏,最不济做个账房,总比出苦力强得多。
  于是平安把跟着小郑先生的那段求学经历分享给他,学堂只是提供一个读书的氛围,强者不抱怨环境,老师教不好就把老师教好。
  小福芦:???
  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没大没小。”陈敬时道:“何况这世上如郑先生这般,能接受学生强于自己,懂得教学相长、不耻下问的人没有几个,他是真正的君子。”
  “郑先生说会给我写信的。”平安道:“只是他没有衙署,我不知道怎么给他回信。”
  陈敬时翻翻《会典》,提笔抄了几个地址给他,应当是小郑先生经常活动的衙署。
  ……
  平安第一次收到郑先生的书信是在一个月后。
  他已安然到达晋州并展开了工作,顾宪在百忙之中见了他一面,两人进行了半宿的深谈。
  晋州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严重,市井萧条,人口稀少,边民困顿不堪,而当地的豪强却乘华车、住高楼,穷奢极欲,鲜明对比之下,实感触目惊心。
  二人甫一到任,便有形形色色的权贵或登门,或宴请,或送礼请托,或委婉警告,总之都是希望他们相安无事,别生事端。
  顾宪是谁?岂会屈服于威逼利诱?
  郑行远但凡眨一下眼,当初就不会上书。
  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分而化之。
  晋州是军事重镇,对粮食与草料的需求量极大,边民多是军户,世代以种田打草为生,军屯不能满足于军队用量,朝廷就要额外采购大量的军粮草料,所以边民只要辛勤劳作,应当过得不错。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都司衙门采购军需,设置了一定的门槛,譬如粮草必须以千石为单位,小户人家根本达不到收购要求。
  这样一个小小门槛,就将百姓小民排挤在外,他们的本业就是为军队供应粮草,可辛苦劳作一年却只能用以果腹,豪强大户们再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粮草,迅速垄断市场。
  如遇灾荒,则更是大户们的“良机”,他们用囤积的粮食换取边民手里的土地,而朝廷只能花费更大的财力物力运输粮食,保障边关粮草。
  长此以往,富者更富,贫者更贫,便有不少军户甚至士兵逃离晋州,宁愿去做流民。
  更让人气愤的是,大户豪强垄断粮草供应之后,常常买通底层官吏,用发霉的陈粮以次充好,其中以昌平侯魏良的家人尤甚。
  郑行远仅到任半个多月,就见证了一次士兵、战马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
  这还谈什么打仗?
  平安以为,以顾师叔祖铁面无私的个性,会跟他们势不两立,然后请旨治他们的罪。
  但顾宪并不这样做,眼下当务之急不是算账,而是改革征粮之策,先解决边军的用粮和边民的生计问题。
  很快,通政司收到了顾宪的奏疏,对他提出的问题,户部侍郎韩让给出了解决之法:第一,降低征收粮草的门槛,打破大户的垄断,边民的粮食得以被收购;第二,每逢征粮之时,都察院派员全程监督,严厉打击行贿受贿、以权谋私的行为。
  皇帝照准了他的提议,并令顾宪带领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盘点晋州卫仓,向边民征粮,补齐腐坏的陈粮。
  晋州上下战战兢兢,只等悬在头顶的斧头落下来,却等来了这么个结果……虽说财路被斩断,但相比“同归于尽”,倒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此事一经落实,晋州的百姓有了收入,士兵吃上了不掺沙子不发霉的粮食,纷纷感激顾宪的恩德。
  十一月中旬,顾宪又令布政使司组织各府、州、县展开清丈田亩的工作,将豪强大族侵占良田的惊人数目上报朝廷,他们当中有士绅,有外戚,还有勋二代,巧了,昌平侯家中再次榜上有名。
  皇帝索性将魏良拿到宫中,只听他期期艾艾地辩解,说都是家人的行为,他回去立马写信约束,令他们该退田的退田,该自首的自首。
  心里想着,左不过退个百十亩意思意思,再找几个奴仆顶罪罢。
  皇帝申斥他“疏忽”的过失,令他立刻约束家人,罚奉一年以观后效。
  事后,魏良去看望皇后时还抱怨了一通,皇后问他:“陛下申斥了你,罚了你的俸禄?”
  魏良道:“您也觉得太重了?”
  “太轻了。”皇后自持对丈夫还算了解,满目担忧,对兄弟说:“你立刻动身回晋州,亲自主持退田,能退多少就退多少,务必要拿出个态度来。”
  “长姐,您怎么了?”魏良见皇后气色不好,便道:“我去请太医。”
  “不要打岔!”皇后怒道:“立刻回去,去查清楚,家里人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与王御史的死有没有关系?与璐王有没有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
  “去!”
  “诶。”
  魏良离开后,沈清儿按时来请平安脉,见皇后神色焦虑,脸色惨白,反握住沈清儿搭在脉搏上的手:“清儿,随我去一趟乾清宫。”
  沈清儿应一声:“是。”
  “本宫要脱簪请罪。”她说。
  此言一出,惊得一众女官、宫人伏地不起。
  皇后坐在妆奁前,亲手卸下簪珥珠饰,着素衣去见皇帝。
  把正扒着沙盘梗着脖子跟父皇掰扯一个布阵问题的珉王吓得当场跪了。
  皇帝没显得多么意外,只责怪地看一眼吴用,怪他没有通禀,让小辈回避一下。
  吴用心里苦,谁敢拦皇后呦!
  珉王回过神来,赶紧给母后扣头问安,然后迅速消失了……
  吴公公屏退宫人,轻轻退出东暖阁。
  皇后以手加额,朝皇帝一拜:“妾闻娘家多行不法,兼并良田,致边民困苦;垄断军粮供应,罔顾将士生死;昌平侯魏良目无国法纲纪,丧行败德。妾虽久居深宫,亦难辞失察之责,愧为六宫表率,深负陛下信任。今自去簪珥珠翠,素衣跣足,向陛下请罪,伏乞陛下严惩魏氏一族,以正朝纲,若能稍解万民之苦,妾虽死而无憾。”
  皇帝对着沙盘沉默片刻,上前躬身将她扶起,将一份锦衣卫的奏报交给了她。
  皇后展开一看,一股寒意遍袭全身。
  因为御史王文焕的甲缝中发现些微皮肉,锦衣卫重刑审问了他的长随,长随诏狱中招供,是受魏家奴仆重金贿买,让他将王御史杀死。
  恰逢地震,王御史猛一抬头,便看见了拿着绳索欲将他勒死的长随,两人看了个对眼。
  王御史起身逃命,被长随抓住脚踝拖回内室,两人厮打在一处,王文焕正是此时抓伤了长随的脖颈,不料支撑主梁的屋柱坍塌,不但砸死了王御史,还将两人一并埋在了底下。
  钦差遇害,有损朝廷威仪,只能秘而不宣,但魏家是外戚,做出这等事,皇帝不会善罢甘休。
  皇后闭了闭眼,她无比庆幸,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单单是这些问题,不至于让他们对钦差痛下杀手。”皇帝道:“那份文卷和账册,至今下落不明,王御史到底发现了什么,令他们如此忌惮?谋杀钦差,他们打算谋反吗?”
  皇后面无人色,摇头道:“臣妾已命魏良动身回晋州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