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说节奏慢吧,可好像每天都有新的问题,要解决不一样的事。说节奏快,又不至于被推着赶着一定要怎么样,偶尔还能晒晒太阳。”宗念坐到沙发扶手上,对他笑一下,“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只晒太阳,多奢侈。”
  “是。”陈允低头像在看脚尖,又像特意躲避她的目光。
  宗念总觉得对方有话说,故意借卫生间,又扯东扯西不打算走的样子。
  “你有事?”她问。
  “没。”
  “排练你不用担心,下周我再过来一趟,平时要排咱们就线上。”
  “好。”
  “怎么啦?”宗念老感觉对方言辞闪烁。
  “明天晚上,”陈允抬起头,定定看向她,“去不去看电影?”
  “看电影?”
  “嗯,就我和你。”
  一个突兀的、意外的邀约。
  认识这么久,若翻看聊天记录,肯定几天几夜翻不完,可见面基本局限于吃饭、排练、演出,且乐队的人都在一起,宗念有些分不清这个单独邀约意味着什么。
  “你看上我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他们之间隔了一米距离,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空气凝结,谁都没有动。
  “我看上你。”陈允重复,仍靠在桌边,歪头笑了笑,“也不奇怪吧。”
  第14章 “凸出为榫,凹入为卯”
  这个晚上,宗念与陈允的谈话不了了之。
  她没有立即答应,因为答应就代表可以更进一步,而那势必会打破他们现有相处模式的平衡,音乐节在即,眼下算不得好时机;陈允似乎也不期待她当下就给出回应,在宗念说“我明天得回老家”之后,他也只是点点头,说“那下次”。
  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当然,仅仅是个邀约而已,一舍九入的算法都构不成表白。
  可宗念还是因此乱了几天心绪。
  晚风这边,刘英已经住进来了。她有一辆代步车,通常白天会开车出去一趟,带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许是做医生的多少有些洁癖,大至被褥枕套,小到烧水壶衣服架,房间里的东西基本都自备。有次宗念路过房门口,发现里面点了熏香,刘英正埋头抄经文。她很安静,偶尔吃过饭会随大家到院子里坐一坐,大多数情况都是别人说,她听。老人们好打听,新人来总免不得要被打探一番,况且她年纪轻,同院里这些老骨头相比简直要差上一辈人,刘英便说就一个儿子,在美国,她自己住着没意思。大家听到这里便又争相安慰,“在国外好,省得眼前晃悠添堵”“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要闯你绑也绑不住”“你岁数小,过两年呆够了也跟着去美国,去那儿养老去”。刘英多是笑笑,不辩驳亦不深聊,好像要跟所有人保持既定的疏离。
  对刘英的改观出现在一周后。
  这日轮到宗念值班。前一天她去了上海,因是音乐节前最后一次线下排练,大家劲头都很足,整整两天都泡在排练室,以至于到晚上才坐上回去的高铁。刚到站便接到爱兰奶奶的电话,“小念啊,你南方爷爷胃不太舒服,我看办公室宿舍都没人,想着叫你爸,可他腿脚又不好。你们今天谁值班啊?”
  “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宗念告诉对方,“今天我值班,马上回来了。”
  “不严重,你别着急。”爱兰奶奶说道,“就是一阵一阵疼,倒也没疼得受不了,晚饭后就开始了。那等你回来看看有没有药,先给他吃一点。”
  晚风有配备基础医疗物资,像血氧仪、血压计、听诊器、尿检试纸等,也有消炎镇痛、心脑血管、抗过敏和创伤护理类的常用药品,东西都锁在办公室柜子里,平日小川负责整理盘点,钥匙只有宗念与护工们有。今天临时回来晚了,没有与大家交接好,偏偏断档间隙就出了这码子事儿。
  宗念放下电话便急忙叫车,心里七上八下。
  匆匆赶回直奔二老房间,正遇上拿着暖水袋过来的刘英,宗念愣神之余,爱兰奶奶迎上来,“小念回来了?说了不用急,瞧这一头汗。多亏刘医生在,没大碍,放心啊。”
  “可能是利血平片的副作用,哦,就是降压药。”刘英说着进门,一边将烧水壶里的水倒出至杯子里,随后又灌满冷水再烧一壶,“这个药会让胃粘膜过度分泌胃酸,有的人吃了确实会肠胃不适。”
  “孩子上次来给带的药。”爱兰奶奶指指在床上闭眼躺着的人,“本来就胃不好,年轻时不好好吃饭,熬坏了。”
  “多喝点热水,一会水烧开了灌个暖水袋。”刘英说道,“药先停一段,去医院看看,换个氨氯地平什么的。”
  “听见没?别吃了。”爱兰奶奶推推床上的人。
  南方爷爷缓缓睁开眼睛,说着“谢谢刘医生”,声音仍有些虚弱。
  “睡吧。”爱兰奶奶瞧他一眼,转而面向她们,“不早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大晚上麻烦一圈人。”
  刘英点点头,刚出门宗念将她唤住,“英姨,那暖水袋是你的吧?你看看多少钱,或者我明天出门再给你买一个。”
  “我不着急用。”刘英摆手,“去陪陪吧,有事再叫我。”
  “好,晚安。”宗念对她笑笑,转而又回到二老房间,轻手关上房门。
  爱兰奶奶坐在床边,见状自然是赶人,“怎么又回来了呀?不要你不要你,快去睡觉。”
  宗念做个“嘘”的手势,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压低声音问,“您叫的英姨?”
  “没有。估计是听到我出来又进去在楼道里转,刘医生自己过来的。”老太太亦小声同她说话,“人家不愧是专业,问问晚上吃了什么饭,以前有没有类似症状,又看了常用药,一下就判断出来了。好几年没犯过胃病了,突然就说不舒
  服,就是这阵子换药换的。”
  热水烧开,宗念赶忙起身去灌了暖水袋,又由爱兰奶奶递送到老伴的被子里。南方爷爷翻了个身,背对他们蜷缩着躺过去。
  “快回去呀。”爱兰奶奶向来客气,这会又开始催人,“我守一会也睡了,放心吧。”
  “我不困,陪陪您。”宗念打开书桌上的台灯,关闭房间顶灯,空间一下变成柔和的暖黄色。
  爱兰奶奶端过水杯,嘘饮一口试试温度,递到老伴跟前,“再喝一口。”
  南方爷爷摆手,她便又将水杯放到桌上,轻轻替对方掩好被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一刻变得具象化,宗念莫名想到陈允——距离单独邀约已过去一周,这期间他们发了几条信息,全是音乐节的事;这两天排练也一如往常,陈允会给她带早饭,会在她被水呛到时拍拍她后背缓解,也会结束时送她回家,好像是有些不一样,可又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暧昧的对话,没有亲昵的肢体接触,没有可以让心跳不由加速的试探。这样一个人,假设某天那层纸被捅破,他们可以到白发苍苍之时仍然是对方的依靠么?
  宗念想象不出来。
  或许不该那样想,恋爱应为“开瓶即饮”的当下快乐,而长长久久是“再来一瓶”的额外惊喜。
  “囡囡有心事呦。”爱兰奶奶瞧着她笑。
  可真是个有福相的老太太啊。脸圆圆的,眼睛不大,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像日餐店里收银台上摆着的招财猫。岁月让她皮肤变得松弛,两颊缓缓垂下,却又与那双大耳朵相得益彰,又圆又厚的耳垂上挂一只小小黄金耳圈,这装饰品又让她显得俏皮不少。
  老人是不是在某个瞬间就会停止变老?
  宗念记得爱兰奶奶刚搬来时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几年过去,她好像全无变化,完全停止了生长。
  “有一点,不过不是大事。”宗念弯弯嘴角。
  “这世上,除了生死哪有大事。”爱兰奶奶双手交叉握住,悠然的摆在大腿上,“从前下乡要睡在猪圈里,那个味道呀,直冲天灵盖,觉得完了受不了了,后来呢,搂着猪睡觉都能做美梦,过不去的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嘛。”
  “您和爷爷都下过乡?”
  “对呀,那时候都要去,响应号召嘛,广阔天地炼忠心。我们算运气好的,七三年建研院恢复,要从下放的人员里调技术骨干回来,我们都是第一批被招回来的。”爱兰奶奶轻轻叹口气,“有些人呀,就没能回来,一辈子就留在那边了。所以我总是同你南方爷爷说,人的命,时运,势运,一个都不能少。”
  “您这故事,都能出本书了。”宗念感叹,“跌宕起伏,绝对畅销款。”
  “小念呦,还是你最了解我。”爱兰奶奶说至兴起,从旁边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给你看看,我写的回忆录。”
  文章为日记体形式,标题都是某年某月,第一人称视角,讲述某一天或某段时间经历的事。因是手写,涂涂画画,里面还夹杂一些繁体字,宗念读来有些困难。直至翻看几页,读到“初见南方”时一下乐了,因为爱兰奶奶写——矮矮的个子,又瘦又小。右脚的黑布鞋顶破一个洞,眼镜也歪斜着,好似刚与人打过一架,他还是被打的那个。我心想,这人可真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