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话音未落,张二身体突然一僵,直挺挺地往后栽去,赵大慌忙揽住他,要掐他的人中,掐了几下面色骤变,再探他鼻息,“死了!张二死了!”
  周围正在做苦力的厢兵们闻声聚拢,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满是恐惧与惊慌,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这是这个月第三个了。
  “都散开!干什么?想造反吗?”衙役厉声呵斥,眼中却有些慌乱,“你,去叫刘虞侯来!叫刘大人主持,都散开!我看谁敢偷懒!”
  不多时,虞侯刘成匆匆赶来,走近俯身细看地上的尸体,见这人真死了,皱了皱眉,“晦气,怎么又死一个?”
  赵大此时内心悲痛,跪在地上也不管那许多了,“张二他是累死的啊!我们每日天不亮就干活,一直到天黑才能闲下来,这么热的天,一整个白日里都在做工,谁能扛得住?”
  “闭嘴!”衙役一脚踹在赵大肩上,“当兵入军营,哪来这么多废话?朝廷养你们是吃干饭的?”
  正说着,远处有衙役来通报,王府尹车驾到此处。刘成脸色一变,“快,快把尸体抬走。”
  几个士兵含泪抬起张二的尸体,草草用席子裹了,藏到假山后面。
  王希瞻的马车停在园子大门前,下车之后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此处,他皱着眉头四处看了看,用丝帕掩住口鼻,“这尘土……好好的园子,怎么扬起这么大沙尘来?刘成?刘成呢?”
  刘成小跑着迎上去,“卑职在!府尹大人亲临,卑职有失远迎。”
  王希瞻不耐烦地挥手,“少来这套,园子建得如何了?八月太师寿辰,本官还指望在这园子里设宴庆贺呢。”
  刘成听了这话额头冒汗,“回大人话,假山和水榭已经建好了,至于这主屋……”
  王希瞻环视园子,“……太慢了,你怎么做事的?把进度加快点,这园子建得好,你我都有好处。本官每月拨那么多钱粮,就养出这群废物?”
  刘成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不瞒您说,实在是人手不足,这些兵又懒又馋,还动不动就装病……”
  王希瞻冷笑一声,“装病?本官看他们是皮痒了!”他环视四周,围着假山转了一圈,突然就看到地上一群人围着草席,席子里露出两只脚来,“这是什么?”
  刘成知道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大人,刚才……刚才死的。”
  “死了?”王希瞻眉头紧锁,“这个月第几个了?你怎么办的事儿?”
  刘成带着王大人往一边走,“第三个了,府尹大人,我们……”
  “那个死了的叫什么名字?"
  刘成愣了下,“好像姓张。”
  王希瞻摆摆手:“叫人带到远处去埋了,别耽误工期。”
  府尹大人轻轻揭过此事,刘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凑到王府尹身边,“大人,这个月死了三个了,这么下去,我怕……”
  王希瞻眯起眼睛斜看他,“你怕什么?怕没人干活?蜀中多的是兵卒……”
  他说着也忽然压低了声音,“……死了的,按老规矩办了吗?”
  刘成会意:“卑职正要请示大人,按惯例,可以报他们逃役……”
  “糊涂!”王希瞻斥道,“一个两个就算了,逃役要发海捕文书,多了麻烦!就说他们染了时疫暴毙,叫仵作写个文书就是了。”
  刘成连连点头,“大人英明!还有一事……现有十几个已经病倒了,看着也不行了,怕是撑不了几日……”
  王希瞻冷眼看着刘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既然如此,还留着做什么?明日就打发他们回原籍,就说本官体恤他们伤病,准其回乡养病。”
  刘成起先还不懂,想了一会儿便心领神会,笑着说得清:“卑职明白,打发了他们,让他们病逝在半路上,还省了以后的抚恤银子,大人真是手段高超!”
  王希瞻满意地点头,“你倒是个明白人。”他忽然提高声音,“刘虞侯,本官再拨二十贯,给厢兵们加餐!跟着本官,不会亏待他们!”
  周围的厢兵们听到这番话,在热辣的日头底下,只觉得热浪蒸腾得叫人发干,他们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更深的绝望。
  赵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刘成一脸谄笑,“大人仁厚。”说完转身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办!”
  王希瞻负手走向西边正在修建的亭台,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点评,“……哪里有水榭的样子,这里加快建,本官明年要在此处赏荷。”
  刘成在身边跟着,“是,卑职这就加派人手……”
  “可不光本府要这水榭,这是彭太师亲口说的曲水流觞,八月前必须完工。”王希瞻说完冷冷瞥了刘虞侯一眼,“你这差事要是当不好,本官不介意,彭太师可就说不好了。”
  刘成浑身一颤,“卑职明白!叫咱们厢兵加紧干,两月必成!”
  *
  园子外,赵大和几个厢兵兄弟默默抬着张二的尸体走向荒野。
  “赵大哥……”小六哽咽着,“咱们会不会也……”
  赵大没有回答,只是将草席攥得更紧了些,他不吭声低着头走,突然站定。
  一齐抬着尸体的人也都站住了,“怎的了,赵大?”
  赵大抬头说道:“俗话说落叶归根,可怜张二就这么死了,还要埋在这么个地方,他家是灵泉的,离成都府也不远,我想把他送回去。”
  吴小六一边哭一边说道:“咱们还得回去上工呢,刘虞侯不会让咱们送他回家的……”
  赵大沉默不语,众人看他的样子,这才后知后觉,“你……你想跑?”
  “这哪成,别犯傻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这要是被抓着了,那就是个死!”
  赵大看向几人,“被他们抓到,咱们是个死;现在回去上工,每天本本分分地干苦力,就能活着了?咱们现在就抬着张二呢!”
  众人都沉默了,他们也能觉出自己的力不从心来,人哪是这么使唤的?没命地干活,他们是厢兵,吃俸禄没错,可也不能这样像榨油一样地榨他们呀!再干个一年半载,或是再遇见个暑气炎热的天,怕是他们也会像张二一样热死了。
  赵大说道:“今日是那姓王的来了,兄弟节课才能偷得半日闲,给张兄弟安葬,若是赶不上这遭,怕是再没时日能出来了!那姓王的既然来了,少不得刘虞侯招待,园子里今晚上守卫能松些,今日是老天有眼,看我们几个命不该绝!若是有了时机不把握住,还要自己回去,到时候老天都不可怜咱们!”
  几人听了这话有些动摇,赵大又说道:“我和张二是同乡,这回肯定要送他回乡,兄弟们不妨跟我一齐走,我老家灵泉县上有一能人,江湖人称智灵通,凡事找他,必有应答。咱们把张二送到家,再去拜访此能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咱们几个汉子,要在这成都府里干活干到累死!”
  吴小五当即抹了眼泪说道:“我跟你走!”
  另也有人说道:“我也跟你干!大家伙在一块,也能有个照应,你说往哪走,咱们就往哪走!”
  赵大看着几人,内心也十分动容,点了点头,“好兄弟!”
  *
  灵泉县吕家庄,扈雁儿在这一待十来天,今日正在制防染浆。吕老丈家女儿吕金娘也在旁边观摩,看扈雁儿抄黄豆。
  扈雁儿说道:“……这个是最简单,你只记住把黄豆炒熟了,待会儿咱们到石磨那磨成粉,然后再把白石粉掺一起。配比也好记,就是五五开,两个一样沉就行。”
  吕金娘赶紧点点头记住,“我来炒吧,我会炒黄豆。”
  扈雁儿就把铲子给她,吕金娘一边抄,一边小声说道:“你年岁这么小,懂得可真多,从小要干这么多活,过得苦不苦?”
  扈雁儿还真想了想,之后说道:“我小时虽学的东西多了些,可过得不算苦,我十分知足了。”
  吕金娘唏嘘道:“你可真是好性子……你教我手艺,我要尊称你师父才行,不管以前怎么样,从今往后有我孝敬你,以后我挣钱了,都有师父你一份。若是你愿意,一直在我家住着都行,我这几天也看出来了,你和你两个兄弟,都是实在人!”
  扈雁儿笑道:“我们几个就住一阵……从前也是没打算明白,还以为能走到成都府,现在看来得在镇上多攒些钱,不过也要不了多久,多不过一两个月,我们就走了。”
  吕金娘一边炒黄豆,一边劝她,“做什么非要走呢?我们镇上也挺好的,你们兄妹去成都府,那固然是好地界,可说到底没个家。要是在我们镇上,靠着你们几个的本事,没几年就能买宅子了,这不是比成都府要好?”
  她这些天也看出来了,这兄妹三人各有本事,扈雁儿会染布,郑朔会算账,胡豆虽然没些技艺,可那人说话做事和谁都合得来,爹说他这才是有大本事,而且看他样子,力气也有一把,总归这三人个顶个都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