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其次,赌邺王不知林家与药王谷素无交集,毕竟天下人皆可求诊药王谷;
  最后……赌季临渊这大孝子未将与她结盟时撒谎的老底全跟邺王交代。
  否则她今晚只能先行动手,强杀邺王了!
  邺王那双温良的眼瞳此刻如深潭结冻,眸光在她面上逡巡流转,看似蔼然,实则如毒蛇吐信,正细细碾磨话中虚实,冷不丁要咬她一口。
  长乐故意顿住话音,声线微颤:“其实此事……我早想与长公子坦白,今蒙王上垂询,便斗胆请王上做主,当着长公子的面说个清楚——也求长公子日后莫要再拿此事嗔怪于我。”
  季临渊眉峰微挑,等着听。
  “林霁之父嗜酒,曾染肺病至药王谷求诊,而林霁曾与幼时的我有过相处。那老匹夫花言巧语,灌醉师父,应允我与他儿子的婚约。师父醒来便后悔,自然没放在心上,他脾气倔傲,打发了事。”
  她话锋一转,“可先前亦曾提及,师父近年深忧两件憾事:一是缺乏医林俊才,二是传讯工具匮乏……”
  低下头,脸红:“而师父的择婿人选,原最属意贺兰澈——因他昭天楼在工造之术上颇有建树,且心性纯明,惹人喜爱。”
  邺王点头,显然很能理解这说法。
  “但师父见我对贺兰澈实在无意,恰逢镜无妄封林霁为照戒使,师父便转托大觉寺云大师于京陵相看林霁的品行容貌,甚至刻意将我逐出佛寺,令我自寻居所。林府见状,自然邀我前往暂住。”
  果然,季临渊倏然环抱起双臂,默然不语。
  在撒谎。
  却没有揭穿她。
  好在邺王未挑破她的漏洞,长乐才敢续道:
  “师父虽敬仰邺城,常教导药王谷众徒需敬重长公子,私心却不愿我久居邺城。他道邺城与药王谷路途遥迢,今后相见不易,故言长公子为良人,却非良配。劝我多加考虑,优先属意贺兰澈——因他定会常年居于药王谷。次选林霁,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又得镜无妄赏识,纵然与镜司正一时有隙,后者在晋国仍是权倾朝野……”
  她脑海中好像闪过一个更好的主意。
  试探道:“今日,我只私下同王上透露师父的一个隐秘,王上可知,前些年师父他对您忽冷忽热,是何缘由?”
  邺王问:“哦?”
  “师父听说您先行将令爱许配于贺兰澈……暗中气恼,只道是骑虎难下,您先截了他看好的人,若他再出面提议,岂非是打了您的脸?”
  季临渊回想与药王接触时的蛛丝马迹,全然对上,脸色更黑一层。
  邺王凝视她良久,哈哈一叹:“孤前些年,倒真是弄巧成拙,一举耽误了三个孩子的姻缘。还请神医将尊师请来邺城,代为剖白。孤对先药王珍之重之……”
  猜到他要说一些吹捧老药王的官话,长乐也跟着回夸他们姓季的人都最爱听的。
  此时殿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点亮,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邺王最终道:“罢了,不谈这些琐事,神医今日坦诚相告这许多隐秘,可有所求?”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如今……我仍是晋人。若王上愿以江山社稷为重,明诏天下立长公子为王储,我自当劝师父竭力辅佐。”
  她也笑眯眯的望着他,自己的仇人。
  邺王轻“呵”一声,不置可否,只招手命内侍为她添上一碗新的冰雪燕窝。
  “神医心思单纯,屡次直言提及此事,孤就当没听过这些僭越的话,你可知往日邺城中人若言此类话语,是何下场?”
  “啊?”长乐话音发颤,惶急望向季临渊,“长公子从未与我提及这些……这些话不能说吗?”
  前一刻尚是娇横胆大的狂态,此刻却化作瑟缩谨慎的模样,判若两人。
  眼神还不忘瞟向季临渊,一副“长公子啊我给你添麻烦了”的模样,同邺王保证道:“王上,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说。”
  “无妨。”邺王摆摆手,语气恢复平和,“孤是想告诉神医,邺城欢迎神医长居于此,视如一家,不必拘泥于国别之分。今日也有些晚了,孤听闻晨起,神医与临渊,同吾儿大吵一架,又是所为何事啊?”
  季临渊终于插嘴:“临安近日似存死志,不肯用药、不肯扎针,言辞恶劣,顶撞神医。”
  提到季临安,邺王立刻换上一副真正温柔而悬心的慈颜,连动作都有了温度,像是突然从父王的身份变回了父亲。
  他对着季临渊使了个极隐晦的眼色,分明是要支开旁人另谈要事。长乐打了个哈欠,立刻顺势告退。
  夜幕垂落。
  踏出靖政殿,长乐脸上强撑的面具瞬间瓦解,身影隐没月色里,伴着近日心力交瘁、夜里皆未能安眠的疲累,像打完了一场仗。
  总算过关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想到仇人方才端坐高位,享受绝对的敬畏,而她的亲人却已化为枯骨,强烈的荒谬感席卷。
  耳边似乎响起虚幻的嘲讽:“看啊,凶手活得如此尊贵体面。”
  一阵眩晕,脚下石砖仿佛皆漫延着亲人粘稠的血泊。
  产生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剥离感,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她还喝了两碗冰雪燕窝呢,一口燕窝,一口腥血。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踱回殿中,都还在盘算、梳理方才的尔虞。估摸着季临渊稍后定会前来寻她问个究竟。
  徐徐轻吁一口气。
  *
  “父王,药王谷众人,皆知她脾性乖戾,避之不及。当日镜无妄登门赔罪,药王为维护她,可是让那位司正好生难堪。还望父王看在药王情面上,莫真正与她计较。”
  季临渊知晓他父王向来作风,提前替她辩解。
  邺王面色阴冷,伸手扶额道:“同她说话,孤也头疼……”
  邺王想想将来她要嫁入金阙王宫,长期相处,更觉得痛苦无比。
  “罢了,看在她是药王惯出来的掌上娇珠。”他到底生出几分疑心,又不好与季临渊直言,沉吟片刻后,转问:“她非药王亲女,今年多大了?又是何时入的药王谷?”
  季临渊其实亦不知晓,观长乐容貌,随口报道:“十八。先前常唤珍夫人为姐姐,胡口无状。”
  邺王暗自掐算一番,嗯,年份对不上。心中稍定。
  “看来这位神医,对你倒是痴心一片。她所言种种,能有几分真切?”
  季临渊避而另答,“父王,她心智未熟,时常任性妄为,想一出是一出。”
  “但愿如此,孤还道她今日所说,皆是你计划好的,来要挟孤,赐你世子之位呢……”
  季临渊猛地昂首,直视他,一把扯下腰间令牌,“父王若疑心,即刻便可褫下儿臣之职,儿臣绝无怨言。”
  邺王眉心似有无限愁烦,望向天际那轮渐升的明月,久久不语。撑了一天的腿此时疲惫得很,到底是个残疾老人,看见季临渊站得笔挺,高大,一如自己当年模样,有些恍神。
  “她的事暂且揭过。说说你吧……”
  那轮慢慢爬起来的明月能见证,窗纸剪影中的长公子立即跪下去,端端正正,相当熟练,像是早做好了领罚的准备。
  “你可知为何要罚你?”
  “儿臣不知。”
  “其一,孤遣你请王叔回宫,你却未能竟功,空手而归。其二,那晚你沉溺儿女私情,与江湖游医留宿郊野,孤尚知体恤表亲,你却置胞弟沉疴在榻于不顾。”
  季临渊身躯岿然不动,等着他说下一句,知道才是真正的原因。
  “第三件,为一女子,今晨与你弱弟争执不休,竟让咱们向来‘持重端方’的长公子,脾气大到当庭顶撞女使,你当真是好臣子、好兄长!”
  季临渊面无表情回道:“临安斥责儿臣莫要与神医过分亲近,且称贺兰澈和她绝配,纵是昭天楼与药王谷联姻,他也毫不在乎。”
  “哼,是么?看来你一点错处都没有。”
  “儿臣并非此意。”
  邺王冷笑,“孤看你近来只顾儿女情长,连宗亲和睦、长幼礼数都抛诸脑后。先同你弟弟道歉,自去宗祠跪罚吧,好好向你们亡母上香。”
  季临渊按照以往的标准,叩首起身。
  “站住。”
  他又退回去。
  “罢了,你弟弟睡了。明日再去。”
  父王此时面色才稍微和缓些:“邺城域小,学不来皇室夺嫡那一套,我是教你需亲近手足,团结齐心。无论将来这王位是谁的,多一只左膀右臂总是好的。孤知你近日喜欢那邪医,倒也算得般配,门当户对,孤乐见其成。可莫教你忘了,国仇与私情,孰重孰轻。他们晋人,害了你母亲,又害你弟弟……”
  “儿臣知晓。”
  “嗯。你去吧,跪两个时辰。”
  他的父王好像真正要妥协了,又唤一声“渊儿”,竟然将他扶起来,像是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却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