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李夫人——李存绣倒下的时候,脑袋不知为何,转向了三个人的躲避处。李逢跌跌撞撞的出来,带着一身的灰土,脑袋上的伤口还流着血,连滚带爬的向着囚车跑去。
  李存绣看着他,想要勾一勾嘴角却做不到了。她眸中含着遗憾,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养大的少年。
  宣许有些怔愣,他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
  李存绣最后也没有暴露他宣家嫡子的身份。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夫人最后看向他的时候,眸中没有怨恨,只有恳求。
  “带走李逢。”她无声的嗫嚅着,“带走李逢。求求你,宣许,带走李逢。”
  茂密的丛林中,清晨的阳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林中有一棵海棠,在囚车不远处安静的绽放着,不知何时一阵风起,那些洁白的花瓣零零落落的落满了林中。
  落在她的发间,落在她的衣衫上,落在她的手中。
  她看着宣许把李逢重新拉回树后,终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勾起了唇角,然后松下了那最后一口气,闭上了早已疲惫的眼眸。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有走马灯,会看到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刻。
  李存绣无数次的想过,自己的走马灯该是什么样的——是少女时娇养在李家?还是在宣家呼风唤雨的时日?或是看着景华楼覆灭的那个傍晚。
  可是最后,她只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海棠花瓣。
  很久之前的清淮府,宣家宽绰的大院旁,有两户人家,一户是李家,一户是文家。
  文二小姐闺名浅施,同李家的小小姐李存绣玩的好。两个姑娘一个跳脱一个文静,一个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一个在行商之上天赋满满。“文状元”和“李老板”,是两个孩子私下里从小喊到大的称呼。
  晒衣节中,文浅施拉着李存绣越过了高门的朱墙,树上的果子因着动作落在了地上,只听到一声“诶呦”,文浅施低头,看向了海棠树下晒书的少年郎。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桩名动大梁的联姻,背后是一桩“墙头马上遥相见”的风流韵事。宣审和文二成婚的那一日,两心相印,宾主尽欢,李存绣站在人海中,是满心的祝福。
  ——是怎么变了呢?
  是李家逐渐的衰落,是李存绣无法自主的婚事,是家里混帐的父兄,是院中枯萎的海棠。
  为了自己的未来,李存绣打听到宣审出海的消息,偷偷混上了商船,然后一把恰到好处的药,隔年的春日,宣家院子中海棠开遍,她从后门被抬入了宣家为妾。
  在宣家这种的商贾人家,琴棋书画抵不过算盘账本。李存绣靠着一身的谋算本领,成功的让文浅施这个正妻被压得抬不起头,让灯光在呈墨院中长点。
  怕文家坐大,宣家那堆长老终于在某一日,让宣审找个由头,杀掉自己那个摆着好看的妻子。
  宣审不肯,那些日子在外面日日买醉放浪形骸。回家的时候,李存绣点灯去迎。宣审坐在榻上,安静了许久,才说,“你去做。”
  李存绣怔了怔。
  “我的书桌旁,第二个格子,里面有药。你去做。”
  李存绣不知为何答应了,她低眉轻声说,“好。”
  既是上天的神仙,何必来蹚宣家这趟浑水。
  可是等到李存绣拿着药过去的时候,一贯愚钝的文浅施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一切。
  “李老板。”那个初心未改秀丽依旧的少女轻声喊道,“一起走么?”
  李存绣茫然半晌,泪水几乎要落下的时候,摇了摇头。
  文浅施没有强求。她晃着手中那个药瓶,最后笑了笑,一如曾经闺中的海棠下那般明媚。
  “老板,你要好好的。”她说,“我不恨你,你也莫恨我。我没错,你也没错。”
  “我等着那一天。”文浅施眉眼弯弯,“我等着大梁挂满带着‘绣’字的招牌。”
  李存绣走了。
  她想着这样也好,她和文浅施都自由了。
  可是宣审和她,都没有等来那个死而复生的消息。
  那一日午后,等到李存绣离开,文浅施在摇椅上久坐,画完了那一副海棠图,而后关紧了门窗,点燃了炭火。
  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的葬礼上,宣审哭的很伤心。在那以后,这个宣家的家主也仿佛在那个春日离开了。他把那副海棠图带在身上,不许任何人窥探,更不许任何人染指。
  “假惺惺的。”李存绣只觉得可笑,“何必呢。”
  可是当命运走到终点的时候,李存绣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压在深处,有一把折扇。那是一个春日,文浅施送给她的礼物。
  画的是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上面的诗句。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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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爱情不值得磕,宣审不是好人。
  宣许和宣逢俩人养成如今的性子,有一部分是因为母亲实际上都是很好的人。
  跨过“宣夫人”和“李姨娘”的身份背后,是一个叫做文浅施、一个叫做李存绣的好姑娘。
  第77章 渡桥·长平
  顾屿深在清淮府找了一处小院儿。
  他们而今比之以前阔绰了很多,不再需要同往常一样拮据度日。城中人多口杂不好住,他们索性在青州城外找了个地方落脚。那院子很大,屋子也多,即使又加了个宋简和李逢,所有人也能住下。
  春日里,院中有繁花。顾屿深像是从前在燕来那样,在桃花树下搭了两个秋千。檐下有一处燕巢,叽叽喳喳的叫着,清风过处,有春燕学飞。刘郊在不远处的石桌上沏茶,茶是陈润和从西南商路上带回来的新鲜货,滚水冲过,别有一番清香。
  宋简在躺椅上晃着,手里拿着一本医术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顾兰则是在秋千上悠悠荡着,颇有兴味的看着青州城时兴的话本和戏折子。
  顾屿深把糕点放在桌子上,范令允从厨房中走出,还绑着马尾,带着襻膊,也向着这边望来。
  “李逢呢?”顾屿深低声问。
  刘郊叹了口气,微微偏偏头,使了个眼色。
  那里是紧闭的房门。李逢最后还是托陈润买下了李存绣的尸身,埋在了郊外的一处海棠树下。从那场刺杀中回到小院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大哭一场,可是李逢没有。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只是久久的望着院中的海棠。
  李存绣是带罪之身,李逢的身份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所以即使李逢痛彻心扉,最后也只能在那个小小的屋子中长跪。
  “今日守满。”刘郊也低声说,“应该傍晚的时候出来。”
  顾屿深怅惘良多,最后拍了拍宋简,“他这样身体撑不住,你给他看看。”随后又起身问顾兰,“其他那俩呢?”
  “你说陈润和宣许?”顾兰从话本中的世界抬眼,想了想,“宣许有些记挂文家,陈润怕他个傻子掌不住,跟过去看看。”
  这个时候范令允收拾好了自己,穿过渡廊走了过来。太子殿下今日难得没有穿白衣,反而换了一身深色衣衫。腰间还别了一把长剑,坠着两颗玉坠的发带随风飘荡。一改昔日那身文人装束,转而添了侠客风骨。
  顾屿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转身的时候看到来人,微微一愣。
  范令允察觉到顾屿深的视线,恰到好处的抬眼,眸中含着轻浅的笑,望到了那双秋水一般的眼中。
  宣许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宣许:“……”
  陈润跟在他身后,察觉到这人身形稍顿,诧异的问了问,“怎么?”
  宣许冷笑一声,幽幽的说,“等会儿。”
  “等看完你大哥哥开屏。”
  得了长平关的消息,顾屿深和范令允决定出一趟远门。景华楼在清淮府实州,离青州有一段距离,这一来一回加上调查,最早也要立秋。
  等到上了马车,院中的人都来送行。一如往常,是范令允赶车。临行的时候,顾屿深突然想到了什么,扫起车帘拍了拍陈润和宣许的肩膀。
  “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再查,高低后面还有叶屏。”他说,“也叫李逢不要再查。他和刘郊在一处,安心准备科考就好。”
  “这是趟浑水,容易引火烧身。世家而今是难以撼动的群山,不要妄想靠着这样一件事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其根本。”顾屿深一句一句的嘱咐,“若是真的有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宋简和东南也罩不住你们——”
  他看了一眼驾车的人,而后笑了笑,“就报范令允的名号。”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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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府的低气压而今可以冻死方圆百里所有的生灵。
  负责押运的士兵在外面跪了一列,无人敢说话或是辩解。叶屏是一贯的冷面,普通人看不出什么,只有叶执从他擦刀的细节里心惊胆颤的猜测出他盛怒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