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原本跟着吴均,是为了入朔枝,而后徐徐图之。今天她给了我第二条路,我没必要跟着那老头子了。”李逢像是自嘲一样看了看自己的手,“脱了奴籍又怎么样?跟着人进了朔枝城,我不过依然是一个物件。或是放着当花瓶儿,或是被辗转送走。”
  “说出来不怕公子耻笑。”这个人未及弱冠,却已经洗尽了少年意气,“跟着你们,高风险高回报,一旦路成,我怕是连科举都不用再考,一步登天。”
  顾屿深静静望着他,而后移开了手。李逢把纸页再度拿起,付之于火。
  他看着火舌一点点把那点东西吞噬,又随着轻风,细碎的纸灰飞起,消散。
  “前路已过。”顾屿深低声说,“宣逢这个名字,李班主这个身份,随着这一纸的灰烬,都过去了。”
  “没过去。”李逢摇了摇头,“世家一日不倒,那些死在火中和刑场的灵魂不会安息。”
  范令允展开书信,只有寥寥几行,先是姚近的字体,“青州之事,已传至朔枝。”
  再是乔河的补充,“老头子听闻了宣家那破事儿。叶家老爷子他记着,叨叨了好几天,叶屏这人性子犟容易走死胡同,他想让朝将军那边多注意,别让他做傻事。”
  “哦,还有。张家和叶家不必多言,文家和柳家这么多年一直互有勾搭,你们多加小心。”
  看完之后,范令允叹了口气,也把那信凑近了烛火。
  宋简在一旁皱着眉,“叶屏那厮要把那人从府衙整到叶府私牢。师兄如果还有什么要问的,最好今明两日赶紧动手。进了叶宅就不好再问了。”
  顾屿深和范令允对视了一眼,顾大当家的思忖了半晌,摇了摇头,“感觉没什么要问的,宣家之事的前因后果都基本上都已经明晰。”他看向李逢,“你呢,还要不要再去看她一眼?”
  李逢沉默着没有应声。
  “行吧,那我省事儿了。”宋简耸了耸肩,“那个谁把那盘糕点——”
  “我去!”
  屋中再度一片死寂。
  顾屿深靠在窗边,李逢坐在桌子旁沏茶,范令允要把糕点递出去的手还顿着,宋简迷茫的看向门口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少年。
  宣许想来是一时兴起,扛着陈润跑回酒楼的,陈润甫一沾了地就开始捂着胸口干咳,奄奄一息的骂:“宣许,你个畜生……”
  看到来人的一刹那,李逢撑着桌子站起了身来。他近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宣许那双上挑的凤眼,在瞬间就明白了顾屿深之前所说的那个“巧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逢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不知敌友的所谓“兄长”,反倒是宣许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然后拖着陈润径直走向顾屿深。
  “我想通了。”宣许说,“我要见她。”
  李逢没有犹豫,跪了下来,“往昔之事,无论如何,皆是我的过错。她是为了我的前程才做出了所有的事情。若是兄长有恨,便冲着我来,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哪怕是让我以命偿命,待到大事已成,我也是甘愿的。”
  他要磕下头去,却被陈润阻止了。他颠簸了一路,胃里翻江倒海,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却勉强笑了笑,“他不是这个意思。一别十几年,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未解,想要问个清楚。”
  “问我就好。”李逢赶忙说,他不敢起身,“若是兄长心有疑,问我就好!”
  “问你有个屁用,滚开。”宣许颇有些不耐烦,“宣家事发你才多大?四岁,五岁?你知道什么。”
  “还有,”他一把把人扯了起来,“少装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情态,也别叫我兄长。我这辈子最恶心的就是我这个‘宣’字。”
  宋简看了看这边纠缠的兄弟俩,又看向那边不知道啥时候凑到一块儿的范令允和顾屿深,不知所措,“那是去还是不去?”
  顾屿深正要开口,就听到宣许毫不犹豫的走到了他身边,然后大声喊了声,“哥!”
  顾屿深拿着糕点的手顿住了,范令允递着糕点的手也顿住了。顾大当家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跟着顾兰学到不少东西啊宣许,有事儿没事儿就喊声哥撒娇是么……”
  范令允挑了挑眉,不过未发一言。
  身边的人目光在李逢和宣许之间徘徊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宋简,就明天清晨。我和范令允陪着他去。”
  “陈润就行。”宣许说,“让陈润来就行。”
  “我不行。”陈润恹恹的靠在桌子旁边,喝了口清茶,“我在酒楼陪着刘郊备考罢。”
  珍爱生命,远离宣允之。
  要不说顾兰大智若愚呢,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现在才知道。
  顾小花可是在六年前就铭刻在心里了。
  ——————
  狱卒推开沉重的牢门,“尽头那里就是,不过别呆长了,有规矩的。”
  “而且牢狱里阴湿,呆久了对身体不好……”那牢狱长对着宋简点头哈腰。
  宋简神情淡淡的,往他怀里塞了个装了铜板的荷包。那牢狱长面上不动,隐秘的纳进了袖子中。随后赔上了笑脸,“那小的就先在外面候着了,大人自便。”
  狱中灯光灰暗,幽幽的泛着橙色的光。光下的阴影中,或坐着或卧着狰狞的人群。四处都是发馊的饭菜和腐烂的稻草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那些犯人看到一行人,一下子就扑到了牢门上,紧紧的握住铁质的栏杆,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喊冤,有人调笑。
  “大人,大人。”有妇人哭诉,“大人,我没罪啊,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才三岁啊大人。”
  “哟,这回来的这几个长得真标志。”那带着重枷的人甚至贪婪的要伸出手去抓顾屿深的衣角,范令允把人揽住换了个位置,眸光微寒,淡淡的扫过那像是硕鼠一般的人。
  那人原本还要说些脏污话,可惜在看到那个眼神之后,讪讪的闭上了嘴。
  “顾屿深。”范令允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抓的很紧很紧。“顾屿深。”
  他想起了上辈子把人从天牢救回的时候,那人只剩了一把枯骨的模样。曾经金雀楼上的明媚少年人抱在怀中,轻的仿佛一片羽毛。只剩了一口气,撑着自己那把不肯弯折的风骨,恍惚中还在嘴里喃喃的念着,“我道不改。”
  顾屿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那人的手腕,牢狱中的过堂风都带着绝望的气息,只有这一处紧握的手有隐隐的温暖。
  宣许沉默不语的走到了尽头,看到了那缩在一角的妇人。
  曾经柔顺的头发,而今是枯草一般的泛着黄;曾经锦衣华服步摇轻晃,而今一袭破布衣裳勉强遮住了隐私处;曾经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而今埋着头缩在阴影中。
  仇人相见没什么眼红。宣许慢慢的蹲了下来,轻声喊了句,“李姨娘。”
  角落中的人抬头,看向了那张脸。牢狱内一片混乱,但是在此方天地中,她安静了许久。才轻笑了声,“你长得像你娘,宣许。”
  “还记得我?”宣许也笑,他凤眸中带着隐约的星火,“姨娘,理应也记得我的母亲。”
  “你来看我笑话?”
  “不,我来问个问题。”宣许很平静,他从八岁那年就开始发疯,此刻却安静了下来,“姨娘,我把你害我的这件事抛到一边,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一别经年,可曾后悔。”
  “后悔?”李夫人突然笑了起来,她笑的疯狂,笑的尖锐,最后像是觉得可笑一样,“宣许,你娘都有资格问我这一句悔不悔,独独你没有。”
  这句话说出来后,他心中突然隐隐泛起不安,宣许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我处心积虑,我沾满血腥,我呕心沥血,我为他求,为宣家求。”李夫人突然激动起来,她用手握住精铁浇筑的栏杆,死死的盯着宣许那双凤眸,“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
  “那天,有人来,要把你和你那个姐姐接到船上。我跪着求他,我跪在土里,跪在雨里,我说,逢哥儿也是宣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李夫人疯笑着,“可他不答应,他一脚把我踹开了。”
  “他们宣家做着这掏心烂肺的事儿,也知道自己该有报应,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当那赢棋的人,早早的把你俩送上了生路啊——”
  她咬牙切齿道,“我和逢儿在景华楼遭人作践,景华楼破之后又被丢到了乱葬岗,逢儿在寒风里滚着,土地里爬着才能活到现在,你凭什么来问我后悔不后悔?”
  宣许仿佛听不懂人话了一般,在牢门前呆呆地问了一句,“什么?”
  “我对你从未后悔,我也不用后悔,宣许。”李夫人低低的笑着,她恢复了平静,但是顾屿深看过去,却知道这人早就疯的彻底,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重新缩回了黑暗中,靠着牢狱的墙,轻声喃喃道,“你说,宣审怎么就那么喜欢她文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