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夏人怕什么,他就要做什么,只要能歼灭狄庆一部,整个长江以北,迟早尽入囊中。
  如今河南已经光复,一个襄阳,能左右什么局势?以此地城池之坚,守住不难,有北面以攻代守,夏人也不可能将全部精锐都投到这里。
  可落到实处,没有这么简单。
  秦远志负责此地的城守,第一个月尚能支持,从第二个月开始,频频向他求援。
  刘钦知道他的难处,却也有别的苦衷。京营尚有兵马,自然可以派去,但千里驰援,人食粮、马食稿草,所费尚能开销,可为着运送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所费民兵与派去的兵马人数相当,这样额外一笔开销,朝廷实在是拿不出了。
  去年南边缺粮,今年北面又降霜,从四川运出的粮食,相当一部分都运往了河南,逼士绅吐出的粮食,则大多充作秦良弼、陆宁远两军的军需。
  多亏了陆宁远一早就在凤阳一带屯田,无仗可打时士卒往往下地耕种,自给自足,填了一部分缺口,不然就是同狄庆作战的军粮,刘钦怕是都掏不出来。
  计议已定,襄阳其实就已经算是被朝廷放弃了。他不能给秦远志调一兵一卒,只能走水路运送金银给他,要他犒赏将士。
  为了防备夏人绕过襄阳,他也没敢轻动江陵、江夏两地的驻军,只让他们按兵于此,小心戒备。
  虽则如此,他却给秦远志下了一道诏书,严旨要他无论如何死守襄阳,绝不容此地有失。不给草吃,后面却用鞭子猛抽。
  从半个月前,襄阳已经几乎不再有求援的急报发来,再收到秦远志的消息,竟然就是他的死讯,竟是刚烈如此。
  从前他早在心里给此人下了评判,秦远志将门之裔,然而却是中人之姿,可用却不堪大用,早年是膏粱子弟,中道从军,败多胜少。
  他对此人,既不像对秦良弼那样羁縻笼络,也不像对熊文寿一般恩威并施,更不可能待他如待陆宁远一般信重,从始至终,他都没将此人放在眼睛里过。
  让他死守襄阳,只是让他牵制住这一路夏人而已,对他的要求,也是别拖现在北面的秦、陆二人后腿,俟他身死,今日方才有几分动容。
  他坚守两月,不见朝廷一兵一卒,今日战死,却也是力战而死,不论如何,也是条响铮铮的好汉。
  送来的军报上写,他临死之前,以手蘸着自己身上的血,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长安两字,最后一个笔划写完,方才毙命。
  他和刘钦一样,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却再也没回去过。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所想的究竟是对朝廷的怨恨、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个他始终没能回去的故乡?
  刘钦心肠软了一瞬,但马上便想:他死之后,丘崇俭守得住么?
  似乎看出他的疑虑,兵部官员从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章奏,上面详细记述了从襄阳送来的城守始末,尤其是丘崇俭守城的部分。刘钦一一看去,又读过秦远志的遗表,终于把决心下定。
  加丘崇俭为湖广总督,江陵、江夏等地兵马报朝廷允准后可以由他调度。襄阳若破,提头来见!另外,蜀中吴宗义已经到广元了罢?要他进军汉中,逼到夏人脸上,看他们回不回师!
  第326章
  一个半月之前,狄庆按兵孟津,观望着秦良弼的动向。
  乌古乃威胁襄阳,他要看看雍国朝廷有何反应,尤其是驻军河南的秦良弼是否会向南调动。
  哪怕不是秦良弼本人去,只要分兵去救,于他而言,压力就能小得多了,起码能占据一二要地,免得身后道路让人截断。
  可是没有让他如愿。雍国朝廷好像对襄阳等地全然置之不理,秦良弼只纹丝不动,虎视眈眈地在前边等着他。
  是襄阳不重要么?当然不。从古至今,翻遍雍人的历史,襄阳都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早在魏晋年间,就有关公据襄阳以攻樊城之事,羊祜、杜预也相继经营襄阳,以此灭亡东吴。两宋期间,岳飞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宋亡于蒙古,也是滥觞于襄阳陷落。
  举凡南北对峙,襄阳便是两国争夺的焦点,南人得之,可以图北,北人得之,可以图南,任何一方,无论是想要进取还是自保,都必要争夺此地。
  韦长宜熟读经史,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坚信雍国一定不会坐视襄阳被围而置之不理,他这样想,在长安的辛应乾也这样想,夏国朝廷做的准备也是雍国一定会发兵去救。
  可狄庆顿兵多日,湖广无声无息,秦良弼的大军只在豫北纹丝不动。
  狄庆等不得了,一来他粮草不算充裕,二来秦良弼的后边,陆宁远至今仍在河北攻城略地,再不从速救援,太行山以东便不可收拾了!
  狄庆只得强行突破秦良弼的防线。
  这一年来,他与陆宁远交手得多,与秦良弼没打过几仗,本来一路上心情都颇有些沉重,交手不久,却渐渐反应过来:不,不对,雍国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强,起码除了陆宁远部以外的雍军还不是他的对手。
  他原本已经横下心打算突围过去,后续军粮要从山西等地翻山越岭地送来,但同秦良弼打了两场,便意识到是自己之前太悲观、太小心了,他完全有可能重新占领豫北数城,保证身后粮道畅通。
  秦良弼一心要拦他,可是拦他不住。狄庆分兵之后,在怀庆、在辉县连败秦良弼数场,用了二十多天功夫,死了不少人,竟然勉强打通一条道路,主力沿着王屋、太行一路北上,挺进河北。
  他的精锐还是能打的,狄庆松一口气想。却不知秦良弼放他过去,除去力有所不及之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雍国朝廷定下的方略、给前线大将发下的诏书,便是要将狄庆所率夏国最后的主力精锐全歼于河北,为此,秦良弼自然要放他过去。
  只是放他过去容易,大门在后边关上,日后狄庆再想出去的时候,就会知道他老秦到底是不是真的软蛋了。
  这是个什么阵?
  狄庆眼望着面前的雍军军阵,颇感几分好笑,可因为对方是陆宁远,他非但没当真笑出来,忍不住寻思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在前面。
  他要救援河北,陆宁远是摆在前面绕不过去的。平心而论,狄庆不想这时同他打,但不打不行,况且和秦良弼的那几战,让他又找回几分大夏铁骑纵横南北、无往不利的感觉,这次他便做好了万全准备,拉开阵势,在长垣外的平原上同陆宁远会战。
  这是最有利于骑兵冲击的地形,他所率的也是葛逻禄眼下最精锐的骑步兵,作战时几处兵马的排布是他与麾下所有百战之将共同商讨、敲定下的,一切能在事先做好的准备他都已经做到头了,只看这一仗结果如何。
  阵斩陆宁远,是所有结果中最好的一个,即便达不到,杀他几个大将,杀伤他万余人,让他元气大伤,无力再争夺冀北,也是这一战至少要达成的效果。
  只要陆宁远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冀南已经陷落的诸城,便有希望能逐一收复。
  现在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候,可是
  狄庆看着对面雍军的排开的阵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并非是眼前的阵型太过精妙,让他心生戒惧,而是它太过简单,破绽也太明显。
  步兵置于中间,骑兵置于两侧,便于交战时左右骑兵能先一步绕到敌军军阵后面,而为了避免先一步收到攻击的是自己,在平原上两方主帅都会下意识地拉长军阵宽度,免得被对方包了饺子,这是常识。
  可问题在于,同样是拉长的军阵,狄庆在左右两侧都安置了骑兵,陆宁远却放着右边空虚,把骑兵都安排在了左侧,而且整个军阵不是采用两头骑兵在前、中间步兵向后形成一个拱形这样在实战当中被证明过无数次的阵法,而是一个狄庆从没见过、以至于有些好笑的
  陆宁远将左翼骑兵放在最前面,然后从左到右,步兵一营比一营向后一个军阵的宽度,以至于整个军阵好像一级级台阶,最左面的骑兵已经快要接敌,最右边的一营于狄庆看来还只是遥遥在望,要眯起眼才能大约看清楚。
  陆宁远为什么这么安排?
  换做旁人,狄庆只会当做他不懂阵法,准备在这里葬送大军,但因为是陆宁远,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
  然而转瞬之间,他的右翼与陆宁远的左翼就已经接敌,狄庆的注意不由被吸引过去。
  他所率是葛逻禄的精锐,陆宁远的军队在雍国也同样独步天下,两边骑兵一交手,马上打得难舍难分,一时间难分高下。
  而这个时候,雍军步兵第一阵也同夏人接敌,因陆宁远在左翼布置了两营骑兵,其中一营趁此机会陡然加快了速度向前奔驰。
  狄庆身在中军,立马高处,看得一清二楚,马上明白了陆宁远的意图:他是要用这路骑兵绕到自己步兵军阵后面,好前后夹击自己。
  像这样势均力敌的两军对垒,谁先腹背受敌,谁往往就会先乱阵脚,一阵当中只要有一营开始溃败,整个军阵就像着火了的木头,败相就会向着左右飞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