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到了这个时候,狄庆已经彻底明白了陆宁远的打算,他这一阵看似诡异,其实用心却很明显,是要主动放弃右翼,凭借骑兵之利先在左翼取胜,以定大局。
  可他是否忽略了,自己的左翼骑兵也不是死人?狄庆当即下令左翼全力进攻。
  纵然陆宁远特意将军阵排布成这个样子,可以他的马速,奔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也用不了太长时间,起码能赶在自己右翼被陆宁远的前后夹击彻底击溃之前,以骑对步,先一步吃掉陆宁远的右翼,再从这一侧一点一点扳回胜局。
  他身经百战,一眼便看出了破局之法和唯一的胜机所在,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两年之前,同样的军阵,陆宁远就已经摆过一次,和他同样的选择,秦良弼也已经做过。
  他更不知道,陆宁远的这个阵法,看似破绽百出,看似毫无胜算,其实却是同他的骑兵交战多年才总结出、又拿数场胜利验证过的不是在这一世,而是上一世。
  可这一世的狄庆这是第一次见。此时此刻他密切关注着左右两翼,心中已是胜券在握。
  右翼在前后夹击之下,已经坚持不久了,可毕竟还没有败,而他的左翼,凭借着天底下最快的马,此时此刻,已经凿入雍军的最后一营步兵当中!
  陆宁远特意拉出来的距离,在他的骑兵面前,全然没有效果,终于是他赶在前面一步!
  胜利的天平终于还是向他倾斜了。
  不许退!中军红旗不打起来,谁也不能退!右翼第一营中,张康两眼血红,不住嘶吼。
  右翼是此战取胜的关键,人人都在争,最后安排他这一营,是他向陆宁远立军令状跪求来的。
  夏人的骑兵从后面凿进来,很快步兵又从前面压来,他们腹背受敌,只比夏人右翼晚了片刻。
  他必须要坚持更久,至少要等到夏人被破了两营、三营,胜局初现、中军打起红旗,才能放弃阵地,不然缠不住夏人的这队骑兵,让他们绕去别处,就是他的失职。
  前面的步军已经交战,在背后和右翼,夏人的骑兵更是一次一次冲击过来,每次冲入,他们便要死伤一片。但死再多的人,红旗不打,他们就不能退。
  张康一次一次重整军阵,脚下没有移动半步。这当口只要他一动,军阵的右大门对着敌人洞开,在夏人步兵和这一队骑兵的冲击之下,他们就要一营一营连环而破。
  夏人的攻势一阵一阵压来,死伤越来越多,活着的士兵越来越少,但无论还剩下多少人,剩下的生者在攻势稍缓的下一刻,马上就重整旗鼓,三人一队列好阵型,发起反攻。
  死伤过三分之一,士气低迷,死伤过半,不战而溃,这样的战场铁律在此地、在这些人面前只是空文一纸。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可无论夏人怎样强悍压来,竟没一个人于绝望之中陷入崩溃。
  曾经数年之前,陆宁远以征募来的几千人,一次一次冲击着兵力数倍于自己的翟广军,在朝廷援军到来之前,无论伤亡多少,只是死战不退。
  几千人打到最后,只剩下寥寥三百个人,可这三百人,却是如今江北十余万陆部的军魂所在。
  他们身体当中流着的是死战不屈的血,脊背后面长着的是打不断的骨头,他们不会因为被安排下要打一场必死无疑的仗而畏缩不前,也不会因左右死伤殆尽、死亡马上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而哭嚎乱奔。
  一死当头,他们要将自己的尊严保留到最后一刻,军令如此,他们就是死也是死在原地。
  张康所骑马匹早已死了,换了匹马,又已毙命,他便下马步战,身上的甲胄中了一刀又一刀,绳子断开、甲片开裂,先是掉了一片,然后一处一处全都脱落,只剩下肩膀、胸前的一点仍摇摇晃晃地挂在身上,跟着一刀一刀、一枪一枪扎进他肉里面,他血流遍体,可未见中军红旗,便不退一步,一次一次迎击夏人、又在他们稍露破绽时反攻回去,终于
  一前两后三杆枪一齐搠来,在同一刻捅进他身体当中,前后夏人同时大喝,猛一使劲,将他高高举到天上,又轰地摔下。
  张康一声惨嚎,眼神涣散了,落在地上,无意识抽搐着手脚。在最后的血流出身体、在最后的光从他眼前消失之前,他看见,中军的红旗高高扬了起来。
  他坚守住了!
  曾经他因为缺粮,骚扰百姓,被陆宁远打了通军棍逐了出去,本以为以后就要浑浑噩噩过此余生,可因为刘骥叛乱,他竟然又见到陆宁远,见到他带着身后几百人,突入叛军阵中,无往不利、无坚不摧,心中何等震撼!
  直到那时他才恍然惊觉,当初他错失了的到底是什么,也是直到那时他才真正明白,大丈夫便该如是!
  后来在他哭求之下,陆宁远终于重新收下了他。今日之后,陆宁远就将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张康也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纵然马上他就要合上眼睛,再不睁开,可今天他守住了,他不折不扣地完成了给自己的军令,也摘下了迟来数年的原该属于他的荣耀这次没人能再把它从他手中夺走。
  还活着的人,会代他夺来最后的胜利。
  张康死了,雍军右翼第一营全军覆没,第二营也伤亡过半,可是左翼已将狄庆右翼彻底击穿,两路骑兵向着中军包抄合围过去。
  狄庆震惊地看着眼前之景,恍惚片刻,随后猛一咬牙
  陆宁远以为这样他就胜过自己,未免太不将他看在眼里。当即举起令旗,挥动两下,第三队骑兵从军阵后面缓缓现身。
  这是披双层铠的重甲骑兵,是他真正的杀招,之所以一直不动,就是为了防备此刻。
  冲锋!给我凿穿陆宁远的中军!
  第327章
  暮春天气,莺飞草长,狄庆坐在马扎上面,但感脊背发寒,从脚心下面窜出凉气,直往脑袋里钻。
  长垣外的那一战,他将一直在避战休整的重骑放在最后,以期能一举扭转战局。
  他是有自信的,哪怕之前几次都没能在陆宁远手下讨得好处,但这次不同,两军胶着已久,彼此都伤亡不小,只差最后那一口气,这时候以重甲骑兵冲击敌阵,往往能扭转战局。
  像这样的重骑,以前对付马匹不算充足的雍国其他几路军如熊文寿部时,可说是无往不利,但对着陆宁远不行。
  开战以来,他始终没急着将引以为傲的重骑兵放出,就是因为陆宁远也有一支精锐骑兵,甚至不输于他。
  如果贸然将这些重骑投到战场之上,陆宁远定要以轻骑应对,轻骑行动更快、更加轻便,如果善用某些兵器,就算不能破甲,也足以将他的重骑缠住最后消灭。
  但仗打起来,陆宁远的骑兵已经全都投入战场,困在阵中,一时抽不出来,他的这些重骑就到了上场的时候。
  下令冲锋的那一刻,狄庆心中实已经将他们作为反败为胜的最后希望,将全部都押了上去。
  可陆宁远军阵忽变,从后面露出一个同样全都身披重甲的步兵方阵,见到此情此景,狄庆的心终于凉了。
  此刻,他坐在马扎上,甲胄四处开裂,浑身流血,面沉如水,磅礴的怒气和郁气只在胸中翻腾。
  看他面色如此,一时没人敢靠近,亲兵不敢玩忽职守,硬着头皮为他脱下甲胄,想要清理伤口,出乎意料的是,狄庆居然没有出声呵斥,任他们动作着,没有抬一下眼睛。
  他不明白,他已经使出全力,麾下健儿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反而人人奋勇杀敌、有前无却,他们依然是草原上的雄鹰,是曾经独步天下的铁军,是他夏国最大的精锐可是为什么竟会败了?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战前数天,就同麾下大将仔细推演过好几次,甚至在夜里外出,亲自勘探过地形,才定下军阵如何排布。为什么最后还是不能取胜?
  陆宁远那一个前后交错的阵法,只要让一个但凡打过两天仗的人来看,都会觉着是在儿戏。
  只要陆宁远前后军阵之间的距离比现在安排得稍远一点,在他的冲击之下,左右各营就一定无法相顾;反过来如果他各营只要凑得更近一点,纵深不够,一定是张康先一步接敌,然后先败。
  只有将距离安排得刚刚好一丝不差,才有可能达到那时候的效果。
  左右两条死路之间,就只夹着着一线生机,陆宁远凭什么能刚刚好从中穿过?难道真是天不佑夏而祚雍么!
  韦长宜因为留在大营中,没有受伤,却也听说了作战始末,一颗心沉入谷底。
  这一仗折损得太多了,现在他担心的不止是河北形势了,而是雍国一胜之后,野心愈张,所图更大,不敢不向狄庆预先说个明白。
  元帅韦长宜斟酌着开口,这一仗的情形,已经快马让人送回京城了,接下来是战是走,还要等等朝廷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