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徐熙听他说完,一时呆住了,什么话都没再说。
  让我先进去看一看罢。好半天他才道。
  朱孝摇头,陛下这会儿睡下了。他说得委婉,其实刘钦是昏死过去。
  从他第一次昏迷之后,纵然军医全力救治,却也没有什么起色,只能眼看着他脸色愈发灰败,每隔几个时辰才能救醒一次。每次醒来,刘钦便抓紧交待一些事情,可是总说不完,很快便又昏迷。
  这几次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短,不只是太医,就是朱孝这般不通医理的,心里也压了一块大石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没人敢说,就是想一想也有罪,朱孝恨不能捶破自己的脑袋,让它从里面掉出去。
  脉案呢?有没有脉案给我看看?徐熙又追问。
  朱孝一愣,不知道徐熙要脉案做什么,本能地有几分疑心。徐熙看见他的神情,急道:我懂一点医理,脉案和军医开的药方,都拿给我看看!
  他这一声喊得很高,院中其他人本来就密切关注着他和朱孝,竖起耳朵想听他二人说了什么,前面的没有听清,这一句却有些震耳,不由一惊。朱孝也愣了愣,犹豫一阵,转身回屋了,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几页纸。
  在他出来之前,屋里来来往往又有几人进出,却都是刘钦贴身的亲卫。
  他们在徐熙面前匆匆走过,进去时手里捧着药汤,出来时却是端着浸满了血水的银盆。徐熙向血水中看去,深色的血聚成一个漩涡,将他的心神向深处扯了一扯。
  朱孝带着脉案和药方出来,徐熙已等不及了,一把接过,一目十行地看了,又从前往后细细重看一遍。
  刘钦中的毒不是最烈的那档,可是伤在肩头,心肺中毒甚深,瞧脉象已然是危殆了!他要自己给薛容与写的信是什么?
  徐熙头顶上溢出冷汗,一个他绝无可想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摆在他面前,它像是一座大山,要将他压得碎了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受它不住。
  不、不行不能这么开药徐熙喃喃道。
  他拿手指敲着方子,明知道朱孝不懂,还是自言自语般道:军医不敢开猛药陛下已经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能才能有回生之机!
  朱孝虽然不懂,却能听懂猛药二字,一时瞪大了眼,看向他的两眼又露出狐疑、审视之色。
  徐熙却顾不上瞧他,自己说完之后,脸色跟着几度变换,不知在想什么。
  朱孝一言不发,转身又回了屋里,这次用了好半天才出来,问:大人说的猛药是什么?
  被他一问,徐熙却如梦初醒,惊了一惊,竟没答这话,反而沉默下去。
  他从小就心性聪明,无论学什么都比别人更快,经商、书画、医理、音乐,只要他肯花心思,一年半载就抵得上旁人毕生所学。
  譬如科举,许多人皓首穷经,一生都在应考,从年少青葱一直考到皓首苍颜,也有考不中的,他却只是兴之所至,简单学学,便中了进士,名次虽然不是最靠前的,但也是一考即中。
  他说自己对医理懂一点,其实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纵然比不过从国中千挑万选出的军医,却也胜过一般医者。他只看了方子,当即明白,因着是给天子用药,军医束手束脚,用药只敢求稳。
  他们不是看不出眼下求稳已经没有用了,这样下去,刘钦只会中毒愈深,越来越虚弱,最后无药可救而死,也不是没人知道只有放手一搏才有生机,却无人敢出这个头,无人敢担这个干系。
  一旦刘钦不治身亡,核查药方,这几人所开的药都是寻常解毒药物,没有什么错处,也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他们什么责任。但谁如果站出来开一剂猛药,救活了刘钦,固然有功,但一旦不成,怕是就要诛灭九族!
  徐熙一瞬间就揣度出了几个军医心中所想,这次却不是因为他心思敏锐,而是此刻在他心中,也有同样的顾虑。
  他是知道该开什么药的,未必真的有用,但不这样绝对不行。可他同时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那便是把全族的性命押上,所系非他一人。
  他出自东南数一数二的大族,族中人丁兴盛,繁盛东南数省,富甲一方,富贵传流,一旦有失,那系在绳结上的可不是一条两条性命,而是几千条!
  旁人不做官了,便是神龙失势,与蚯蚓同,可他不做官,回族经商,只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哪怕什么都不做,做个富贵闲人,侍弄侍弄书画花草,也无不可。
  难道他真要将身家性命全都压上,放手去赌一个虚无缥缈不成?
  大人?
  徐熙猛一回神,浑身蓦地一震,没有看他,抬脚往前,呵退门口拦他的士兵,猛地推开门闯入进去。
  他不看那些军医,第一眼在床榻正中看到了刘钦,怔怔开口,第一句说得很慢,后面却忽地转厉,我的方子朱孝,你记好,马上照方抓药!
  他一味药一味药地说着,眼睛落在刘钦身上。在他身后,记录的却不是朱孝,而是一个军医。他赤红了脸,也赤红着眼睛,嘴唇发抖,手里的毛笔也一下一下颤得厉害。
  等徐熙说完,军医拿着方子便要出门,却被朱孝抓住手臂。
  朱孝煞白着脸,也没别的言语,看着徐熙一字字问:我不懂药方只问大人一句,大人敢担这个干系么?
  徐熙既然走进这屋里,便是将别的都舍了,闻言头也不回,沉声道:陛下有失,诛我的九族!
  第256章
  接下来不知多少日,刘钦好像落入一片漆黑的海,窒息的感觉如蛆附骨,如影随形,他只在无尽的沉沉浮浮间偶尔把头浮出水面,马上便又跌回深处,极力想要清醒,记忆却只有模模糊糊数片。
  清醒时,他好像永远是在大口大口呕血,他自己甚至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这二者的边界于现在的他而言是那么模糊,所有的自制都不再起什么作用。他如一片死去的树叶落在水里,既不能飞回枝头,也不可能弄潮踏浪,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
  那扼在他喉咙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只有在吐血之后,空气才有一丝凉意,他竭力喘一口气,凭着本能又想再喘一口,但马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涌上来,灌满口鼻,那只手又收紧了。
  每时每刻,都像有什么紧紧压在他胸口上面,又像是将他浸在血泊中。肩膀上的疼痛时轻时重,唯有窒息之感从没有一刻停歇。
  他愈发无力,好像从他肩头血洞间不住涌出的不是血,而是什么别的,它们一点一点流出他的身体,他渐渐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有时他分明醒着,军医却来剜他肩上的血肉。旁人都道他已经昏迷,便趁着这时为他处置伤口,没有麻沸散,肉被刀子一点点剃去的窸窣声就响在他耳边上,他好像咬紧了牙,挣动手臂,怒斥了一声,最后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听着军医低声说:创口止不住血,已经又烂了一块
  这里、这里腐肉都要剜干净
  窸窸窣窣的疼痛又起,刘钦跌回那片让他窒息的海里,这次带了几分解脱。
  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跨过生与死的边界而在天地之间浮游,暂离开那副日益衰败的、无休止疼痛着的躯壳,竟那样地轻松。
  这轻松蛊惑着他、诱惑着他、指引着他,让他一步一步向它走去,他将要推开一扇门、抑或是伸手抓到什么,然后在那扇门后、在他手中,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他没有如愿,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将他猛地拉回躯壳当中。
  刘钦睁开眼,看到朱孝,移移眼睛,又看到徐熙。
  看清他的那刻,他恍然明白,刚才的剧痛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心。那只扼在他喉咙上的大手,也同样扼在他的心上,它在那上面抓着、按着、擂着、搅着、要将它搅得烂了。
  江山社稷,江山社稷,这四个逃不脱的字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于他而言,这是怎样的重量!
  刘钦闭一闭眼。床边几人以为他又要昏迷,忙出声唤他,很快刘钦又睁开眼,问徐熙:给薛容与的信发出了么?
  他上一次说出完整的话还是三天前,那信不仅已经发出,算算时间,快船轻马,薛容与再过几天就会收到了。徐熙忙道:是。信件是绝密,陛下放心。
  刘钦点点头,又沉默下去。他不知道是那毒已经侵入了他的脑子,还是身体上的过分虚弱让他的思虑也不比从前,他只觉着昏昏沉沉,要极艰难才能转动思绪。
  秦良弼来过么?
  来过。徐熙马上道,城守之事,陛下也请放心,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