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城中文武多盯着不要乱刘钦忽地大喘气起来,断断续续,却还是继续道:夏人
  朱孝眼泛泪花,简直想要伸手捂住他嘴,请他别再说了。
  徐熙忙截断他道:臣都省得,陛下千万放心,切莫为此多费思虑。狄庆军大部已经回转,只有约万人往开封方向去了。秦帅已经部署好了,绝不会出半点差讹。陛下现在觉着怎么样?喘气时有憋闷感么?
  刘钦摇摇头,却仍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是平日刚跑过马、发过汗后一样。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气都吸不进来,心跳得也一下比一下厉害,明明躺在床上不动,为何却心如擂鼓、气喘吁吁?
  他不愿接受,却隐约明白,这是毒已行入肺中,这脏器不好用了。若是此时把他剖开,不知里面是怎样光景?
  是变成了墨色的,还是全都白了?又或者变硬、变脆了么?还能支持多久?
  可他毕竟还活着,没办法,他又深深喘了口气,却仍是徒劳,两肺像是撑满了的囊袋,再扩不开一分,想要缩回去却也不能。
  陆宁远呢?半晌后,刘钦忽然又问。
  话音落后,就见徐熙和朱孝两人面色同时一沉。刘钦闭着眼,没瞧见,却从两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什么,睁眼看过去。
  最后还是徐熙道:陆部发来军报,言留了万人守开封,剩下的已经赶来。
  狄庆刘钦最后吐出这个名字,然后又重新昏迷过去。
  陛下?陛下?朱孝叫了几声,见叫不醒他,神情当中带了紧张。徐熙从被子里摸出刘钦手腕,搭在上面,低声道:是昏了。又放回去,掖好被子。
  以刘钦现在的情形,谁也不敢保证他闭上眼后是不是还会睁开,所以每每他昏过去,在场之人心就跟着提起。
  服了徐熙下的药后,有一天多的时间,刘钦呕血不止,简直像是喉咙让人豁开个口子,从那里面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不可。
  旁人甚至不敢将他放平,否则从他喉咙里涌出的血便要沿着气管灌进肺里,只有一直扶着、抱着,让他维持着半坐的姿势,也顾不得他舒服与否,当下只有保命要紧。
  刘钦虽然很少恢复意识,但呕吐时每每心腹一震,连带着身体也跟着发抖,从肩膀一前一后的血洞当中就又要涌出更多血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把扶着他的朱孝染红一半,情形之惨,就是军医见了,也不禁身上一抖,情不自禁转过眼去。
  没人敢说,但每人都在心里想着:血这样流、这么呕下去,即便不被毒死,又有活路么?
  开这副药的徐熙却什么都没说,在刘钦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没有合半刻的眼,甚至还曾浅尝过被刘钦呕出的血。中间喂过几碗参汤,都是拿老山参熬得酽酽的,拿勺子一点一点送进刘钦嘴里,可往往不多时就跟着血一起吐出,不知真正进肚的有多少。
  一开始从刘钦嘴里呕出的血是暗色的,后来变成了鲜红色,再后来呕血渐渐少了,众人这才在心中暗道:徐熙这法子或许当真有用!却也不敢当真松一口气。
  徐熙回去睡了两个时辰,马上又赶回来。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握,刘钦一定能活。
  他这法子固然逼得刘钦呕出毒血,但几天下来,脉象已经愈发清晰他心脉、肺经中毒颇深,已经一日胜过一日了。解毒的汤药喂了,可最后能有多大的作用,谁也说不好。
  若是换了旁人,到这个份上,早已无需救治,只等咽气便罢了。就是一千、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勉强救活,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未必能延寿几年,何必苦苦相留,让他遭这样大的罪?
  但这不是旁人,是刘钦。别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也不能不拼力救治,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
  哪怕不掺私情,于公于国,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更何况
  徐熙颓然坐在床边,眼睛浮肿着,胡子萌出来,后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
  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刘钦也同他一样。苍白、憔悴,短短几天的功夫,眼睛便窝得深了、两颊也凹进去,死气在他的额头、鼻尖上缠绕不去,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被他带去四川、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现在的刘钦,是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裸露的皮肉、豁开的创口、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妄想,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
  徐熙还记得,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为刘缵献计时,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喜欢许多东西,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他喜欢什么,可以为它一掷千金,也可以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那便不行了。
  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惊讶之外,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妇人之仁,他几乎要失望了。
  什么为重,什么为轻?一国天子,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换到他头上,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在震怖失措当中,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
  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他活了下来,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没有办法思考,等回过神来,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史书里最蠢的人。
  于是刘钦是美是丑,是英姿勃发还是衰朽破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一百种模样,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样子。他为刘钦拿嘴吮过脓血,那脓血粘稠、腥臭、让人作呕,可他抬起头来,把血吐掉,刘钦还是刘钦。
  所以他就愈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睢州围解之时,刘钦并没有给陆宁远下那道进军开封的旨意。
  群臣都被蒙在鼓里,除了刘钦本人之外,他和朱孝,是唯二知道此事的人。
  第257章
  陛下?陛下?
  刘钦晃晃神,从一潭沉沉的水中醒来,意识恢复的第一刻,熟悉的疼痛、憋闷又如藤蔓一般缠了上来,一圈一圈在他身上收紧了。
  他轻哼一声,随后压抑下去,不再发出半点声音,用力喘着气,将眼睛撑开。
  是朱孝在叫他。
  朱孝见他醒来,露出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轻轻扶起他,陛下用一些解毒的汤剂吧。
  近来刘钦昏迷的时候没有之前多了,也比之前更容易叫醒,徐熙和军医都以为是个好转的征兆。
  每隔一阵,朱孝就要试探着叫一叫刘钦,看他能否醒来,如果不能,马上便要叫外间轮番侯着的军医过来施救。
  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其中一次刘钦已经气脉两绝,军医在他头顶百会穴和几处要穴上都施了银针,又使力击他胸廓,一连数次,直到刘钦吐出口血,呻吟一声,才终于活转回来。
  刘钦摇摇头,片刻后,又把头点了一点。
  那毒大概也坏了他的胃,他即便什么都不吃,也没有半分胃口,汤药喝下去有没有作用尚且不知,胸腹间的灼烧憋闷却是即刻便至。勉强咽下几口,就要恶心半晌,胃里一下一下向上翻着,喉头稍稍一松,下一刻就会又吐出来,又能有多大作用?
  但他像忍耐着其他的一切那样,同样忍耐下来。
  朱孝见他点头,大喜过望,忙捧过旁边的药碗,搅搅汤勺,拿嘴唇试一试不烫了,送到他嘴边。
  他一勺一勺地喂,刘钦一口一口地抿,一直到感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偏一偏头躲开。朱孝就把碗放在旁边,放轻了手替他顺着胸腹。
  刘钦想说这样没用,但没有额外的力气开口,闭上眼睛尽量放远了思绪。可思绪是身体放出的风筝,飞不多远,还是要被拉扯回来。
  一阵阵翻绞愈演愈烈,终于有一下他没耐住,喉头一滚,还是吐了出来,又被自己的呕吐物呛到,大咳几声,有血从喉头喷上鼻子,细细的血道从口鼻一起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