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窝棚狭小,文武却多,人挨人人挤人站在一处,后面的人只能从前面人的脑袋缝里看见刘钦。刘钦睁大了眼,看向众人,背靠床头,右手按着左肩伤口,冷不丁地,忽然一笑:呼延小贼有几分手段,居然在朕身上割去块肉!此人如何处置了?
  除去一应大典之外,他平日甚少自称朕,今日却端出威严来,让人不由得心中一凛。旁人不知虚实,最早在帐里的人却颇感意外,脸上现出难以置信之色,心思转得快的,却已会意,只觉不敢再往他脸上望。
  朱孝进来的早,正站在床榻边上,闻言杀气腾腾地道:已经押下,随时可杀!陛下说当如何?
  刘钦点头,先不要杀,等朕日后亲自动手。声音忽地一颤,被他咳嗽两声掩饰去了。
  朱孝呆愣愣的,犹自浑然不觉,秦良弼却心思多,咬紧了腮帮子,使劲往后挤了两步。
  窝棚太小,后进来的人便下意识往前挤,把最前面的人都挤到了刘钦床榻边上。秦良弼却拉着朱孝,反把人往后压,生生在刘钦旁边清出三寸。
  后边的人无法,被挤出屋去,只有抻长了脖子继续听里面的御旨,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刚才瞥见刘钦精神尚好,总也可以放心了。
  开封已破,陆宁远在西面收了全功,不日便可前来支援刘钦用力道。
  说着,他却控制不住,一阵一阵哆嗦起来,额头、两鬓溢满了冷汗,抱在一起,顺着两颊一股股往下巴上流。
  狄庆大部还要再回来灭此猾虏,只望诸公努力!
  他说了这句,便再没别的话了,脸色跟着灰败下去。秦良弼高声嚷道:得了!都回去吧!各安其位!
  众人这才纷纷退出,一面走,一面或担忧、或疑虑、或关切地看着刘钦,刘钦却只在床边坐着不动,脸色变也未变一下。
  等人走后,刘钦闭一闭眼,往前便倒。朱孝虽然刚才不明所以,却密切关注着他,见他松劲,马上上前抱住了,低声道:陛下!陛下!
  秦良弼原本赶着人走到门口,脚尖一转又折返回来,刚走一半,就听刘钦道:严密封锁消息几个军医,都控制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在屋里的人,各自知会
  秦良弼忙道:是、是!俺省得,陛下放心,俺省得!想让他别说了。
  刘钦愈发上不来气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毒起了作用,担心再过一阵,自己身体还会更差,反不如现在,便不肯闭眼,一定要将该交待的都处置好不可。
  朱孝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靠回床头,刘钦却靠不住。刚才那一番作态榨尽了他的心血,他不剩一点力气,慢慢慢慢向下滑去。
  去叫
  刘钦撑开眼睛,却说不下去。
  现在在他心中最牵挂的、最放不下的、也是风旋云紧地撕扯着他、在他心里搅弄出比此刻身体上还要更猛烈百倍的剧痛的,只有一件事。
  临行前那么多大臣劝谏他,母亲也两次问过他,此一行一旦有失,置国家何?置天下何?他那时却如何回答?
  他信誓旦旦,誓要两不相误。
  去叫
  他奋起力气,又说一次,后面的话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毒还没有进他的脑子,他清楚知道,以防万一,此刻他应该交待清某些事情。可他不愿如此,万万不愿,万万不愿,他不能接受,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呐!
  他浑身忽地一凛,喉头一甜,忽地又喷出一口血来,就此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第255章
  等刘钦昏过去后,军医为他进一步处置好伤口,即着人将他送回府衙当中安置。
  因为刘钦不许旁人知道自己真实情况,转移时绝大多数人都被摒弃在外,最早进入窝棚中的几个将领和文士都被秦良弼一个一个粗着嗓子谈了心。安置刘钦的小院更是被严密把守,寻常人不许靠近,只有几个文武能进到院子里面,却不敢逗留太久,免惹其他人疑心。
  同样是大臣,到了这个时候,就有人能进院里、有人能进屋里,有人却哪也进不去,刚走到院外还有几步远处,把守的卫兵就拿眼瞪了过来。
  亲疏远近,位卑位尊,在这时一目了然,都是宦海中沉浮的人,被拦在外面的,不免有几分唏嘘,再看进去的人,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又一天过去,夏军果然有回头的意思。秦良弼兼领了京营,既要负责城守之事,又要总揽各路勤王军,忙得脚不沾地。
  城头守备进一步修缮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士兵上上下下搬运东西,响声不绝。城外大军移屯,时不时便有烟尘大起,刘钦的小院却静悄悄的,始终没有谕旨再发出。
  徐熙还穿着出城时的衣服,踉踉跄跄地到了院外。
  他脸色苍白,前一天时昏了半日,醒着时又吐了半日。纵然死在他手上的人已不算少了,当年刘钦也差点成为其中之一,但那都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名字、一串数字,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就在他身边不远,一朵朵血花炸开,一个个人被钉死在地上,有被射中脑袋的,登时脑浆迸裂,溅出一地,被射中身体的,只抽搐着四肢昂首惨嚎。他简直神为之灭,魂为之销,浑身一软,几乎昏死当场。
  像他这样的人,竟能从战场上活下来么?
  他去求见刘钦,却见府衙外把守的卫兵多了三倍不止,心猛地往下一沉。抬脚正要往里走,卫兵却伸手将他拦了一拦。
  他分明听见院里有说话的人声,不知他们为何敢拦自己。因为做的事情特殊,自从到了江北,刘钦便许了他随时求见的特权,把守的卫兵都是刘钦的御林军,并非不认识他,却还是将他拦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徐熙沉声道:让本官进去!
  卫兵没有强争,其中一个转身进到院里,过了一阵又出来,让其他人放行。徐熙撩起袍角便往里走,脚步越来越急,穿过几个院落,第一眼先看到见到后堂堂屋外把守得比门口更加森严,第二眼才见院中还有另外几人,他走上前去,无心招呼,开口便问:陛下如何了?
  昨天他虽然要昏,却毕竟没真正昏死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他记得刘钦让人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去,划拨了护卫妥善保护;知道他说自家是国家重臣,不许有失,让他们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他;更知道在他两腿发软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一杆杆弩箭飞来时,刘钦奋力拉了他一下;最后当然也看到了刘钦身中的那一箭。
  他那时没有什么反应,就是回来后的大半日,心里好像也不起波澜,但跪在地上抱着痰盂吐了半晌,在某一刻,如同一层薄膜揭下,他忽地清明,这才真正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如何、如何会这样呢?
  同僚被他拉住袖子,向他面孔上看去,才见徐熙脸上还有前一日的脏污混着血污,衣服也不曾换,胳膊上通红一片,伤口倒是让人处理过,但也只是简单包扎上而已,一时颇感意外。
  于他们看来,徐熙在人前时,活脱脱像一只无时无刻不在开屏的孔雀,他名声不好,这也算是其中一个缘故,谁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但奇怪归奇怪,当此之时,却也没人能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被他拉住的官员嘴巴动动,却欲言又止,因官位更低,不敢拂开他手,其余人也各自都不说话。徐熙提高了声音,又问:如何了?
  终于有人开口,却是道:徐大人,这里无事,您先回去换身衣服歇歇罢。
  徐熙两耳嗡地一声,到了这时候心思仍转得很快。他当时只瞧见刘钦中弩,而且是被从前到后穿透了钉在地上,没看清是不是伤到要害,见了府衙内外这幅架势和这几人的作态,心中已有猜测,有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他马上冷静下来,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朱孝推开门出来,见到徐熙,呆了一呆,随后好像才回神,忙道:徐大人,正要找您,陛下有口谕
  徐熙连忙上前,见朱孝眼眶红着,又定了定神,在他脚边跪倒。朱孝托起他,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陛下口谕,要您修书一封,发往薛大人处。
  徐熙应道:是。情急之下却也没问要写什么内容,陛下到底如何了?
  朱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挪开眼。
  在他心中,刘钦就是不是为了徐熙才受伤,徐熙到底也脱不得干系。以当时那支箭的位置,刘钦不去拉徐熙,未必就不会中箭,但如果不是非要管他,他们早在第二波齐射之前便离开了这里,就是不能进城,也能躲开夏人设置好的落点。因此悔恨之外,对徐熙也有几分正视不得。
  但刘钦伤重,行在文臣当中以徐熙为首,刘钦想要他将自己受伤的事密报于薛容与,还要让他稳定行在人心,朱孝听他发问,不能不对他解释,只好将刘钦中毒之事和军医的几次诊断向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