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这青铜鼎的三足乃兽身鬼面的模样,鬼仆赤瞳獠牙,单膝跪地,背负着身上巨鼎,而巨鼎中,一个漂浮着的人影,若隐若现。
  阿圆。
  而任凭剑气如何劈在那鼎周围,她却依然不曾醒来。
  心,越来越沉,然而手中动作仍没有停下来。
  你从前没有这么心急的,青竹杖点地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长风白不再装作若无其事,笑道:情绪太多,也不是好事,你说呢?
  我长剑直指着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你明知道那寒霜月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为何要指使柳娘将这孩子掳来做牺牲品?
  长风白微微偏着头,道:哦可是若非如此,你又怎么肯舍下你的妻子,主动来见我?她顿了顿,川,留在天玑阁不好么?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颤声道:就是为了让我主动见你,你就这样夺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生命?
  长风白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道:想见闻名江湖的白衣琴师一面,确实不容易,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久居深山的瞎子。
  她的手对着兽纹鼎轻轻一拂,那一直环绕在巨鼎四周的罡气突然消失,紧接着,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弥漫在这片空间,我忍住呕吐的冲动,待血雾尽散,我抢步上前。
  川!长风白的声音又响起,离那个鼎,还是莫要太近了。
  我没有理会这句话,小心翼翼将阿圆的身体从鼎中抱起,她的身子依旧温热、柔软。红色暗纹从她的鬓角一路蜿蜒,布满了她的肌肤,虽然看起来是那样狰狞可怖,我却丝毫不惧。
  阿圆?我轻声道。
  一片沉默。
  阿圆,我来接你回家。
  无人应答。她再不能睁开眼睛,唤我一声阿姐。愧意、歉意、痛惜......各种情绪几乎要将自己淹没。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然而,却再没有了回应。
  长风白道:你我都知那寒霜月乃无稽之谈,然而,柳娘这一番功夫,倒也不算白费。
  我望着她,道:你什么意思?
  寒霜月的神奇之处,绝不仅仅在于活死人,肉白骨,川,你当真一点都不动心?
  我冷然道:生死有命,请你让开。
  青竹杖点地,长风白上前一步,缓缓道:你要走。
  这本不该是一个问题,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长风白会问出来。
  我要回我的家,请你让开。
  川,你对寒霜月当真一丝兴趣也没有?她重复道。
  与我无关。
  你难道不想与她生生世世?长风白咯笑道,或者说,在她为你受了那样重的伤后,你以为,你还能与她一直长厢厮守下去么?
  我的面色骤然变了,道:你当初为何要放任她上山去找我?
  为何?长风白嫣然一笑道:那日你带了一身重伤,奄奄一息回来,我本以为你活不长,谁知,你那位妻子居然在我天玑阁安插了内应,将你就要死去的消息传了出去,你想想,她怎么忍心袖手旁观?我自然是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不过我只是没想到,那次你大量失血,倒歪打正着,让她破了我的重瞳术。
  她......她是如何破解了那咒术的?我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问道。
  长风白的嘴角微微僵住,半晌,慢慢摇头道:哪有什么治疗的办法,无非是折了寿命,以血换血。
  我的心如坠冰谷,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凝视着远方,道:我要回家了,白。
  此刻,心里只被一件事占据,那就是见到她,回到她的身边!
  长风白神色间似有凄凉,但并非苦楚之色,只听她道:川,我现在,很不开心呢。
  我道: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只关心自己。
  长风白眨了眨眼睛,灰瞳有三分不解,道:难道我错了么?
  我摇摇头,道:不,你没错,只是在这世上,你若想要找到真正的快乐,就不能单单只为自己着想。
  长风白若有所思,只听她缓缓道:可我想要你,陪着我。
  我笑了,道:你握着一把流沙,你的拳头攥得越紧,它就流失得越快。
  长风白冷笑道:川,你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我望着漫天飞雪,心中一动:不知龙儿此刻在做什么,这样的天气,她的寒疾有没有再犯呢?此时倒是没有了什么心如刀绞的感觉,只是落寞,两人似乎总是聚少离多呢。
  我将阿圆的身子轻轻放在亭子下,阿圆神态安详,宛如刚刚睡着一般,我让她靠着柱子,又将琴匣放在地上。
  江湖恩怨,是是非非,到如今,我已深知今日断不能轻易离开,低低叹了口气,望了一眼这个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的人。
  这个人的心思,宛如深沉寒潭一般,难以揣测。
  风中寒意更甚。猩红的天空,红欲燃的枫林,雪落无声,碧潭深阔,平静到一丝涟漪也无。
  第118章
  当年,长风白为了让我彻底堕魔,将《十面埋伏》的曲谱略作改编,有人曾经质疑过它,这些声音不知怎么传到了长风白耳中。长风白为了证明他们错的有多离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吃了些点心,也没有吩咐什么,便独自抱着自己的春雷琴下山去了。那日我抱膝坐在雁荡山山顶,倚着石碑,看着这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
  强大到本无需在意别人看法的云中君,发起小孩脾气的时候,山下便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那时我还在落雁居住着,她冒着大雨回来时已经是深夜,门被敲响,一个湿淋淋的人影出现在我门前。面具花纹的缝隙间,犹自有着血迹的残留,一身白衣,洇成了触目惊心的红......
  那时她歉意似的笑了笑,道:弄脏了你的地板,实在对不住,不过,她柔声道:没有人能质疑我的琴谱,你说是吧?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真的犹如顽童一般。
  而自己当时,又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之后,那一曲《十面埋伏》究竟有没有从我指尖下奏响?闭上眼睛,深呼吸,脑海中关于天玑阁的记忆摇摇欲坠,竟是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画面。
  或许,她终究不忍吧。
  记忆中的她与面前的人影重合起来,我不禁一阵恍惚,手下琴音不自觉慢了节奏,就在这一霎眼,长风白已经踱步至青铜编钟一旁。八组,六十五枚,三层悬挂的青铜编钟,古朴恢弘。这或许才是天玑阁最大的秘密吧?只是知与不知,现在也没了意义。
  只见她举起青竹杖,像是做一个游戏般,漫不经心地敲向了青铜编钟上的凸钮。
  空中的雪、本要落在湖面的雪、已经落在枝头上的雪,在这时,朝着天空中的一个地方反向飘去。
  将这套老伙计从千渊潭中打捞出来的时候,本以为音色定要大不如前,不过,倒也难为了它,能保持到这样的程度,差强人意吧。长风白舒了一口气,接着又朝天空看了一眼,喃喃道,希望师姐不要怪我。她手中动作说不上快慢,只是继续敲动着编钟。
  我脑海中突然想起曾经听来的一个传说杻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这种生物性情温顺,若是被人伤害,则性情大变,若以其骨血炼化乐器,虽戾气极重,但是威力亦是成百倍增加。使用得当者,能以音律杀敌。
  我看着长风白身后的青铜礼器,难不成......
  川,专心些。长风白乐呵呵道,这件东西,约莫可以陪现在的你玩一玩罢。
  我向后挪出几步,盯住了天空中那个白点,风雪依旧在循着琴音,朝那里涌去。心知不妙,若雨剑与枯木龙吟全部从匣子里弹出,蓄势待发。
  当
  空中的雪渐渐停止往空中逸去。
  嗡
  雪花散成了更小的冰晶,漂浮在空气中。
  长风白微微一笑,青竹杖接连点过几枚音钮,那冰晶便如同被赋予了生机,几个呼吸之后,便彻底凝成了一条雪白色的巨蛇,只见巨蛇在林间穿梭翻滚,枫林的红叶如同遭遇一场寒霜,尽数飘零,宛若鲜血沁透了这片雪白大地。
  碧潭枫林,此刻唯剩余了一汪深潭。天地间,呼啸着狂风。
  这几日,我时常在想,要是你没有离开天玑阁,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长风白叹了口气,琴曲继续奏,我静静听着这人的自言自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