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57节
  夏小满说没有,只是气血亏虚。她又问:“你腿伤好了没?”他说早就没事了。他动容地笑了笑,太子都忘了这茬,琳儿却还记挂着。
  迟疑一下,她说:“我大伯病了。想请夏公公批个条子,让我回家看看,两个时辰就回。”
  夏小满同意了,她却欲言又止。他立即明白,她想借钱。他带她回房拿了十两银子,淡淡地说方便时再还就好。他不缺钱,太子常随手打赏。
  琳儿万分感激。她很漂亮,是东宫一众奴婢的门面,迎来送往都是她打头。不过,太子很少正眼看她。或者说,太子很少主动留意任何女人。
  用午膳时,太子像是憋着什么话。终于,漫不经心地问:“跟琳儿聊什么了?瞧把你笑的。”
  夏小满回道:“她来告假,伯父病了。她父母双亡,是伯父带大的。”
  “你很了解她么。”太子似乎仍在为昨夜那件“半途而废”的事怄气。
  男人就是这样,那事不畅快,心气也不顺。夏小满就没有这种烦恼,他窃笑一下,恭谨道:“我是总管,殿下周围的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
  傍晚,皇后精神头不错,请尹北望过去聊天,顺便用晚膳。离开东宫前,他莫名瞪了琳儿一眼,给姑娘吓得一抖,以为做错了事。
  夏小满尾随眼前暗金色的挺拔身影,一路来到皇后宫中。罕见的是,皇上也在。一家三口难得同桌吃饭闲叙,夏小满侍立一旁,为太子感到开心。
  “月芙要嫁给宁王了,定在十月初八。”齐帝得意宣布,彰显自己消息灵通。然后,将瑞王被抄家,及坊间传闻一一讲了。说到瑞王或许弑君的宫闱惨剧,齐帝幸灾乐祸,笑得岔了气,急传太医施针才缓过来。
  皇后没有笑,苦涩地望着她的丈夫。像在分析,曾经意气风发的明朗少年,怎么成了如今的平庸模样。可她依然满眼爱慕,亲自为他斟酒夹菜。
  没错,平庸,这是夏小满在内心深处对圣上的批语。
  他不算昏聩暴虐,也会识人用人,提拔了诸多贤臣良将。他拎的清是非,谁敢挑拨他与叶大将军的君臣情谊,会被当廷杖毙。可他也拎不清轻重,明知小舅子俞仁文贪财好色不学无术,却还是为讨俞氏欢心而提拔其为知府,祸害了一方黎庶。
  他一生顺遂,在东宫时,也从未面临过尹北望这样的压力。也曾亲临疆场,跃马扬鞭,结果被杀戮和血腥吓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就看透人生了似的,安于现状,与一班道士厮混。西北战端初开时,他吓得吃不下饭,连发十道圣谕,叫叶大将军保持克制。
  只有一条路,能让齐国真正强大。那就是,他主动让位于太子,去做个无忧无虑的太上皇。但夏小满只敢想想,而且是在被窝里想。
  “还好,瑞王出事时,月芙还没跟他成亲,不然可怎么办啊。”皇后柔声道。他们一直在聊公主,这是唯一的共同话题。
  “怎么办?接着改嫁,大不了回娘家。朕的宝贝女儿,还能受他牵连不成?”齐帝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朕身边的明镜道长说,是老楚家祖坟的风水出了岔子,他们兄弟才接二连三出事。那根本就不是龙脉,真正的龙脉分明在大齐。”
  夏小满看见太子无奈地扯扯嘴角。
  聊了一会儿,齐帝看向尹北望,决定道:“派你二叔去,代表娘家人。让皓王也去,总得有个兄长撑腰。”
  夏小满惊了一下。会派二爷顺王去,在他们预料之中,因为这是圣上唯一的亲兄弟。顺王天生斜视,眼神不好,又极少与公主碰面,可轻易蒙混过关。
  可皓王不同。皓王出入后宫频繁,公主出嫁前常与其会面游玩。一旦被皓王发现,公主是由叶星辞冒名顶替,将会成为他攻讦太子的利器。届时龙颜震怒,甚至于东宫易主。
  尹北望处变不惊,不慌不忙道:“好。”
  饭还没吃完,俞氏的心腹宫女来了,说贵妃娘娘请陛下去品尝她亲手做的糕点。
  齐帝看一眼自己的发妻,遗憾道:“明天再尝,朕今晚就在皇后这歇下了。”说完,他却期待地注视着皇后,等待她发挥贤惠的妇德。果然,她温柔一笑,善解人意道:“还是去吧。正好,我也累了,想早点歇着。”
  齐帝甚至没象征地推托一下,立即起驾,去找俞氏。
  皇后将他送出宫门,痴望着那架鎏金抬舆,直到它被夜色吞没,仍不愿离去。
  夏小满正为她感到难过,忽听她点到了自己:“小满啊,你气色不好,是不是气血亏虚?本宫刚好配了补气血的丸药,好多呢,你带走点。”
  他心口颤动,跪地谢恩。太子都没留意到他气色差,皇后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回到东宫,太子才表现出烦躁,立即部署:“小满,你辛苦点,去顺都跑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叶小将军。顺便,再跟他要一样东西。”
  第105章 囍 囍 囍 囍
  隔日,夏小满启程了。
  他想,自己气血亏虚,大概与近期的两地奔波有关。每次晕船,他都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一路跋涉,越往北,秋意越浓。半路,还遇见了北昌宗正寺的一队人马。高擎皇家仪仗,喜气洋洋,渡江前往大齐送聘书和聘礼。
  夏小满勒马靠边,为他们让路。领队官员笑着朝他拱拱手,不问自答:“九王爷要迎娶公主了!”
  夏小满嘴上道喜,暗自调侃:你们九王爷要遭遇重挫了。
  永固园亦是秋色斑斓。
  片片枫叶犹如簇簇烈焰,燃在枝头随风跳动。从浅红到深红,有的像手掌,有的像精致小扇。夏小满罕见地驻足,定定欣赏。原来,老天也有公平的一面,无论尊贵还是低微,每个人看到的美景都相同。
  这天是重阳。叶星辞随宁王到灵泉寺登高秋游,尚未归来。他的属下和侍婢们都做了新衣服,说是宁王府送来的料子。
  夏小满便坐着等,跟自己的松鼠闲聊。
  日落时,叶星辞终于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刮进楼阁,用清澈爽朗的声音告诉伙伴们,他在山脚吃了三碗卤肉面,太好吃了。宁王不行,只能吃两碗。他们还赛马,宁王不行,跑不过他。
  有人告诉他夏公公来了,他才敛起快活的神态,噔噔跑上楼。夏小满抬眼看去,少年一身淡红袄裙,发间点缀几颗鲜红的茱萸,一猜就是宁王为他佩戴的。
  夏小满放下松鼠,朝桌上的包袱一瞥:“叶府李姨娘做的冬衣,是男装。还有她的信函。”
  叶星辞惊喜地扑过来,先读信,又取出两件棉袍和一条貂裘斗篷。当场宽衣解带,试穿起来。夏小满怔怔看着,想起在自己幼年时就病逝的娘亲。当时要是有钱用好药,或许能挺过来。
  “叶小将军,你的婚事,筹备得如何?”夏小满忧心道,“男女之间那些事,你懂吗?”
  对镜试衣的叶星辞无所谓地笑笑:“我都想好了,怎么暂时蒙混过去。不就是落红么,庆王世子陷于美人计被关在宗正寺时讲过,我一直记着呢,割破手指就好。反正,肯定比你懂就是了。”
  见夏小满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叶星辞慌忙道歉:“对不起,我绝非取笑你的意思,只是想显得自己博学。”
  二人秉烛谈至深夜,互通有无。
  叶星辞说孙家沉冤得雪,也收回了田产,那母女俩回乡了。夏小满则反复叮嘱,万万不可被皓王发现公主逃婚一事,务必找借口回避碰面。他问起瑞王是否真的杀了昌世宗,少年懵懂摇头:“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说,宁王说没这回事。”
  忽然,少年轻描淡写道出一则惊人消息:“对了,宁王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夏小满愕然,听对方继续道:“他以为我是个宫女呢!哈哈,这里面有段阴差阳错的往事……”
  确定宁王没有追责的意思,夏小满先是松了口气,紧跟着胸腔酸涩,泛起艳羡。
  原来,奴婢也可以得到贵人的真心,这颠覆了夏小满的观念。他以为宫女太监只配伺候主子,最多当个暖床的。叶星辞没说宁王有多喜欢他,但那种包容和体贴溢于言表。从他们的点滴相处可见,宁王从不把他当“宫女”看,而是一个值得宠爱的“人”。
  作为将门公子,有太子来呵护。作为宫女小五,有宁王来疼惜。这个少年,为何如此好运?
  “太子说,想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临别之际,夏小满说道,“一缕头发。”
  叶星辞痛快地点头。他手持银枪,散开发髻,用枪尖割下一缕青丝。以丝线束好,包入手帕。
  夏小满郑重接过,当夜便踏上回程。星夜兼程,六天后抵达江边。
  沅江烟波浩渺,白浪劈开倒映的秋日碧空。他从船舱的窗子探出头,盯着船舷的白色浮沫,感到疲惫不堪,而且又晕船了。
  之后,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他取出那一缕被手帕包裹的青丝,拈在指间,手臂探出船舱。像在配合他的心境,江风陡然猛烈。他松了手,看发丝倏忽散开,转瞬飘散。
  随着浮沉不定的江浪,他幽幽一笑,解开发冠。用小刀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包入手帕。
  **
  最近,顺都城最得意的男人,有四个。
  恩科殿试一甲三名,以及将迎娶王妃的宁王。民间管洞房花烛叫“小登科”,是与金榜题名并列的大喜。
  楚翊办了很多白喜事,自己终于办了回红喜事。他将双方生辰八字送去太庙合婚时,发现不算般配。不过,八字是真公主的,他才不管合不合。他还叫精打细算的管家打开库房,取出布料,给阖府上下每人做了两身新衣。
  十月初八,宜嫁娶。
  寅时正刻,夜色未尽,全城人还沉在梦乡,祥宁街已苏醒躁动。整条街披红结彩,家家户户红灯高挑,喜字贴遍。宁王府的楠木匾额红绸垂绕,被人摸得发黑的一对石狮,也洗了澡、戴着花。
  附近几间酒楼两天前就歇业了,合力筹办宴席。
  头一天吊好的高汤鲜香透亮,光老母鸡就用了几百只。厨子们也都起了,磨刀霍霍,为食材改刀,耗火候的牛羊肉早早下锅。五肥五瘦的猪前腿肉,切条切臊子,团成大狮子头,小火慢炖。晨迎昏行,待王爷迎亲回府,黄昏礼毕,刚好出锅。
  霞光如丝,刺透轻纱般的晨霭。
  楚翊在太庙告祖时,叶星辞正端坐绣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紧绷绷。
  心里紧绷绷,穿着新鞋的双脚紧绷绷,戴着金项圈的脖颈紧绷绷,带妆的脸紧绷绷。发髻高挽,簪满金饰又佩戴金丝点翠凤冠的脑袋也紧绷绷,一个变两个大。
  “原来,成亲是这么累的事,我的头好沉哦。”他动了动头,往边上一歪,脑袋瞬间失去平衡,脖子嘎嘣一声差点断了,“啊,我的头要掉了!”
  子苓慌忙帮他扶正脑袋。她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点落寞。
  叶星辞以为她羡慕这套华美的头面,撇撇嘴道:“看着好看,实际累得要死,还好我自幼习武。”
  大半年前,护送公主离开兆安时,他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叶小将军。就连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假扮女人步入婚姻”这样的情景。然而,它正在发生,确切无比。
  他不知楚翊何时会来,又盼,又怕。他妄想楚翊发现真相后,可以继续疼爱他,就像现在一样。又仿佛目睹,一段刚开始的姻缘,在对方的尖叫中烟消云散:“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跟我的一样——”
  他该怎么应对?难道说:“呀哈,真是缘分,你有我有全都有。”
  四个属下在楼下呆着,不时说笑。
  他们懂叶星辞的纠结,但无法感同身受。他们这样轻松,是因为拿准了楚翊是仁厚之人(俗称欺负老实人),就算发现真相,也不会为难他们。叶星辞说,自己会割破手指伪造落红,能瞒一天是一天。当时,唯一有经验的司贤震惊道:“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懂!那我就没必要传授你相关技法了。”
  叶星辞思绪如潮涌,冲荡在沉重的脑袋四周,浑浑噩噩的。忽听伏在窗口的云苓叫了声:“来了!”
  叶星辞扶着脑袋,也凑近偷望,果见一队高擎仪仗的人马沿湖畔逶迤而来。皇叔大婚,小皇帝特准楚翊用亲王仪仗。红色喜幛招摇在初冬的永固园,似乎将凛冽朔风都点燃了。
  鼓乐渐近,叶星辞心跳如乱鼓。视野中,接亲的红色长龙,游走于枯枝的缝隙间。他看见了八人抬的大红轿,怀抱一对雁鸭的罗雨,以及领头的新婿。
  跨高骏黑马,着皇家庆典上才穿的绛红色吉服,比常服华美得多。游龙攀缠,云纹繁复。嵌有金龙和两颗北珠的翼善冠下,是令他倾心的俊美脸庞。太远了,轮廓模糊,但那昂扬的喜悦,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而来。
  我也许会毁灭逸之哥哥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叶星辞苦涩地想,眼看接亲队伍渐行渐近。这哪里是情人,仇人还差不多。
  定下婚约后,他常与楚翊出游,俨然一对眷侣。
  纵马,登山,游湖。在市井间吃杂碎面,看老伯伯吹糖人……他有很多次机会坦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婚前,他不能冒险,他肩上还担着十条性命。而且,他也有私心——相处越久,感情越深,当面对真实的他时,楚翊就会越包容。或者说,不得不妥协。
  近了,更近了,鼓乐声就响在脚下。叶星辞慌忙合窗,坐回床边,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忐忑极了。
  他双腕是老太后的红宝石金镯,按理说都跟瑞王退亲了,该还回去。楚翊说,那无异于又在老人家心头捅一刀,就留着吧。她心如死灰,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只要公主不嫁庆王,她就支持。
  鼓乐声弱了几分,楼前响起新婿清朗的声音:“花开有主福双至,门开有喜禄位升。小婿楚翊前来拜阁,亲迎玉川公主出阁。”
  “恭喜宁王爷。”齐帝的兄弟,公主的二叔顺王迎出门。
  皓王也住在永固园,但没露面。几天前,他刚抵达就起了满脸疹子,疑似染上传人恶疾,和近侍们隔绝在园子东南角。不是啥大病,被楚翊下药了而已。因为叶星辞说,自己不能与皓王碰面,一旦被对方发现公主逃婚,他和同伴都会遭殃。楚翊便说,那就让他见不得人。
  第106章 双喜临门
  “奠雁。”礼官唱道。
  楚翊从罗雨手中接过一对雁鸭,作为贽礼。雁鸭寄托着家庭与婚姻的愿景:长幼有序,来去有时。一生一偶,忠贞不渝。
  又献其他贽礼,如几匹云锦,节生小枝、盘根相错的莲藕,各式成双成对的点心,以及六斤猪肉。这是北方的婚俗,叫“离娘肉”。婴孩出生时六斤左右,娶走了岳丈家的心头肉,相应也得还一块肉。
  楚翊进门,朝顺王从齐国请来的尹家先祖神位郑重叩拜,算是禀明对方:看看我嘿,以后我就是你家女婿了。
  公主的二叔歪头斜睨着他,泪光闪动,喜悦的笑意盈满嘴角。倒不是二叔瞧不起人,而是天生斜视。若以正脸相对,则看的是房梁。几天前初会,楚翊见二叔不正眼相看,还以为人家觉得自己配不上侄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