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56节
  楚翊压抑着心痛,平静道:“请吴大人即刻拟旨:瑞亲王楚竑,暗中勾连外官兼并土地,触犯王法。责令削去爵位,革退宗籍,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充入国库,即行正法。其家人,搬出王府,自谋生路。”
  太监找来笔墨,吴正英当即执笔拟旨。太皇太后认可了楚翊的处理,合起双眼,苍凉地叹息。
  庆王也很满意,他并不想让瑞王死,只想他跌入谷底不能翻身。不过,还是追问:“弑逆之事,为何不提?”
  楚翊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永历,回答这个问题:“臣以为,弑逆之事,就让它烂在这一夜吧。将来,无论野史如何评议,正史中还是该保全大昌皇家的体面。”
  “臣附议。”吴正英悲痛道。
  永历喃喃道:“就这样吧。”他悲切地扫一眼瑞王,音色依旧稚嫩,却童真不再,“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三叔。这也是,朕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今夜的事,就烂在天一阁里,任何人都不许外泄。”
  瑞王强撑起瘫软的身体,流泪谢恩。额头杵在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四哥。”楚翊忽然看向庆王,袍袖一拂,质问的语气冷锐如刀,“刚才你让许统领戒严宫城,还封了瑞王府?禁卫军,只有皇上能调动。许统领,也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你的一个亲信,就请得动他?你们已经相熟到这种地步了?”
  永历转向自己的四叔,目光陡生戒备。吴正英眉头一紧,对最近的御前侍卫道:“下去看看,宫里是否戒严了。”
  对方得令而出,很快返回,回禀道:“吴大人,刚刚许统领的人马已经把住所有宫殿和宫门。”
  “还好,方才老夫正在翰林院,离皇宫很近。要是脚程慢点,恐怕就进不来了。”吴正英袖着手,冷冷打量庆王亢奋潮红的面孔,“王爷此举欠妥。”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庆王一惊,此刻才开始懊恼方才热血上头的冲动言行。他双膝一弯,敛起慌乱,从容解释:“臣无意僭越,实在是事发紧急,恐怕罪魁会轻举妄动,威胁到皇上的安危,这才贸然行事。想必,许统领也是如此。无论谁去通报,他都会立刻赶来护驾。”
  “朕知道了,四叔请起。”永历道。
  楚翊没继续质问,因为他没指望庆王因此而受到惩罚。他只想让吴正英知道,庆王与许统领私交笃厚,而这有违本分。他感觉庆王用余光瞟着自己,讶异而恼火,像是在说:老九,你怎么突然难为我?
  楚翊没理睬,看向自己那可爱的冒牌公主。
  叶星辞款款起身,行至小皇帝跟前见礼。正要开口说退亲的事,太皇太后突然如旱地拔葱般暴起,扑在庆王面前,抡起右手狠狠甩出一记耳光:“瞧你开心的!你三哥,害了你二哥,你却恨不得放爆竹!老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呸!”
  庆王梗着脖子,敢怒不敢言,低声重复“母后息怒”。吴正英双眉蹙得更紧,额头沟壑如刀劈斧剁。
  老太太又甩出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看向仍跪地不起的瑞王。她的目光深沉而哀切,整张脸都扭曲着皱在一起,颤抖着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在皇太后和宫女的搀扶下踉跄离开。
  永历动了动,也想走,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皇上,事到如今,我和瑞王的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叶星辞声音轻柔,在照顾这位幼年君主脆弱的情绪。
  “那么,公主属意谁呢?”永历乏力地问。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想尽快离开。
  庆王那顶着三重掌印的脸,再度浮起喜悦。他挺直腰杆,整了整衣襟。她还能选谁呢?只有自己了。老三完了,老九是出身低微的郡王,又跟她不熟。只有自己了——唯一的亲王,如此机敏干练,完美复勘兼地案,又揭露瑞王的罪孽,让先皇死也瞑目。
  叶星辞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淡淡环视一周,最终定在楚翊深情的双眸。他微微一笑,朗声说出他一生都为之跌宕的抉择:“我要嫁给宁王,婚期不变。”
  庆王笑意凝固,跪坐在地的瑞王乜他一眼,苦笑一下,继而哈哈大笑,仰躺在地。没人知道瑞王在笑什么,笑中似有悲哀,嘲弄,释然。
  第103章 锋芒毕露
  “好,朕祝福你们。朕累了,大家也都散了吧。”永历缓步下楼,吴正英紧随其后。九岁的身影,脊背微驼,仿若老迈龙钟。
  “吱——”鸟笼中的蛛鹃发出一声啼叫。永历哆嗦一下,加快脚步,继而在以袖掩面开始狂奔,恸哭声和幼小的身形消融于月色。
  中秋圆月悬于夜空,如惨白巨眼,冷冷凝视人间的一切。一场团圆夜宴,落得惨淡支离。片刻,人陆续散了,在场只剩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是四个男人。
  叶星辞走近新任未婚夫,轻声道:“逸之哥哥,送我回去吧。”
  “等等!”庆王大喝。
  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怒火渐燃,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老九的城府和心计。他死瞪着楚翊,步步逼近,一字一顿:“你,抱得美人归。我,得了三个大耳光。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楚翊温厚地笑笑:“四哥,瞧你说的,那仨耳光又不是我打的。”
  庆王的目光,在面前即将结为连理的一对璧人之间流转,接着缓步后退,两腮肌肉颤抖:“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老九,你频频往永固园跑,哪里是去探望你四舅,你那是奔着公主去的!你出门的时间,刚好与公主斋戒期重合。公主根本没斋戒,而是被你诱拐走了!你嘴上说与公主不熟,其实一直暗地里追求公主!你,你太狡诈了!”
  “情场如战场,兵不厌诈。”楚翊又笑笑,只是少了些温和。
  庆王双眸微眯,终于看破他的野心,嗓音忽而喑哑:“你也想做摄政王?”
  “是啊。”楚翊淡淡回应,“四哥,若你肯助我,我们会让天下变得更好。若你不肯,那我只好独自走下去了。还有事吗?现在,我要送公主回去了。”
  “我全想通了!”庆王气急败坏地踱步,“你早就想争,却引而不发。当初,你主动让出礼部,不是高风亮节,而是坐山观虎斗,让我和老三争权。你去翠屏府,也许就是为了兼地案,却暗中操作,把案子推给我去查,让我来当出头鸟!对了,说到鸟,鸟是你带来的。你八成早就查明是老三毒杀了二哥,却等着我去揭露!现在,母后一定恨极了我。只要她活着,就绝不会支持我!”
  庆王将鸟笼摔在地上,一脚跺碎。鸟儿发出凄厉悲鸣,吐血死去。
  “四哥,你把我想复杂了,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楚翊不慌不忙道。
  “四爷,我这个局外人来说一句吧。”叶星辞牵住未婚夫的手,“老太后恨你,不是因为你说破鸟喙有毒,而是因为你在她最伤心的时刻,开心得上蹿下跳。你可以落井下石,但不能站在井边跳舞。”
  瑞王仍躺在地面,像水里的鱼般仰望他们争论,痴痴地笑着,轻挠鬓角。很快,这些烦恼丝就将离他而去了。
  “老九,你藏得真深!太深了!”庆王狠狠咬着牙,将字一个个从齿缝间挤出来。此刻,他对楚翊的恨,似乎远超已经构不成威胁的瑞王,“你休想迎娶公主!”
  “四哥,你猜母后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楚翊冷静得可怕,眸光如沉寂万年的深湖,“你还是消停一段时间吧。你私自结交许统领,犯了忌讳,此事可大可小。你敢阻挠我的婚事,我就参你结党,妄图谋逆。”
  “四爷,别忘了,九爷救了你唯一的儿子。”叶星辞也回护夫君。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一致对外。
  “他那是为了他自己!我完了,就没人挡在他前面,和最强势的老三斗!”庆王失态地咆哮,口沫横飞,“公主,你少不更事,别被他蒙蔽了。他虚伪奸诈,你跟了他,早晚后悔!”
  “老子……老娘乐意!”叶星辞一句话差点将对方噎死。
  庆王的眼中一片坚冷阴翳,犹如被浓墨泼洒过的严冬的石头。楚翊坦然与之对视,年轻的眸光锋芒毕露,锐不可挡。
  他又瞟一眼仍在痴笑的瑞王,牵着未婚妻信步离去,犹如刚在赌桌赚得盆满钵满的赌徒。他不会输,因为他出了老千。不过,押的却是真心。
  新的斗争开始了,他已经藏无可藏。好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
  “殿下,江北传来消息,日子定了,还是十月初八。”夏小满端起洗脚水,看见尹北望浑身一僵。他感同身受般,也难受了一下。
  倒了水,尹北望说腰疼,于是他跪在床上,为对方按腰。
  沉默良久,尹北望犹豫地嘀咕:“你说,宁王要是发现小叶子是男的,还会喜欢他吗?会不会一生气,把他给打了?”他很少用这样忧心忡忡的口吻说话,显得有些柔弱。他的心很细,细到听叶星辞哼几句小曲就判定宁王心动了。否则,一个男人,不会教“女人”这样的歌。
  “宁王应该打不过叶小将军,叶家枪可不是吃素的。至于会不会喜欢……”也许会的。但夏小满只能顺着对方的心意说,“恐怕很难,但也只能凑合着过了,打掉牙往肚里吞呗,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尹北望吁了口气,俯在枕上的侧脸郁郁若沉水。夏小满知道,他已经恨上了那个新郎官,尽管素未谋面。
  “等岁末,太后的谭祭之后,皇族晚辈都已服孝三年。殿下也该考虑选妃了,东宫的奴婢们都等着喝喜酒呢。”夏小满用掌侧按揉,隔着一层衣物,感受对方的肌理,这让他心跳加速。他倾慕太子的身体,更艳羡于这副躯体的完整和健朗。这些,他再不可能拥有。
  “不急。不过,我也确实需要世家的协助。”尹北望道。
  其实,太子妃的人选早就定了。自那女孩呱呱坠地,经稳婆大声传出喜讯的一刻,就八成是未来的太子妃——叶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小叶星辞一岁。
  尹家注定与叶家绑定,就像,当初这江山是两家共同打下来的。圣上娶了叶霖的妹妹,叶霖娶了圣上的堂姐。本身,他们还是表兄弟。将来,又会结为亲家。
  于公,夏小满希望太子能尽快娶亲,借岳丈来巩固地位,能抢先诞下皇长孙就更好了。于私,他不想东宫住进一个陌生女子,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夏小满念叨起,刚从各细作处收到的一些消息:“瑞王府被查抄了。除了无数珍宝、字画、绸缎,还搜出百万两白银,和上万两黄金,都没入国库。从此,皇族族谱上没他这人了。他的一大家子没地住,还是宁王帮忙找个院子安顿下来。瑞王本人在灵泉寺剃度,然后去雁鸣山守陵了,余生无诏不得擅离。”
  “小皇帝还真是雷厉风行。”尹北望享受着按摩哼笑道,“这可是他亲叔,仅仅是兼并土地,就罚得这么重。肩胛骨中间,再加点劲。”
  夏小满力气小,于是愈加卖力,说话时带着轻轻的喘息:“坊间传闻,瑞王谋杀了昌世宗,但废黜他的圣旨里没写,不知真假。杨家彻底败了,抓了上百口子。按理说,这件案子庆王查办得不错,却没得到任何奖赏。禁卫军统领被调走了,据说跟他有点关系。”
  “连起来想,结论就显而易见了。庆王办事得力,本来该赏,结果他擅自结交禁卫军统领,引起小皇帝猜忌,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他心里有亏,也不敢邀功。”尹北望忽然回过头,关切道:“吏部尚书,定谁了?”
  “殿下猜呢?”夏小满歪歪头,一双大眼睛灵动璀璨,颇为可爱。
  尹北望不解风情,淡淡扫了他一眼,趴回枕头:“我很累了,别卖关子。”
  夏小满瘪了瘪嘴,快速答道:“是袁鹏,前刑部侍郎。宁王养母的弟弟,算是没有血缘的舅舅。谁也没想到会拔擢他,可谓青云直上。”
  尹北望怔了怔,“楚九还真是万事胜意啊。”
  “不仅如此,原先礼部不是归瑞王管么,如今也落在宁王手里了。”夏小满说得很快,怕太子又嫌他卖关子,“恩科会试在即,宁王和袁鹏是主考官。不出意外,明年春闱也是他主持。”
  尹北望拂开背上的手,缓缓坐直,屈起一条腿沉吟道:“也就是说,他原先主动让出的差使,又重回他手里了。他借庆王的手扳倒瑞王,自己得了个公主老婆,外加个吏部尚书舅舅,以及小皇帝的器重。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还是说,我低估这个人了?”
  “时势使然罢了。”夏小满端跪在床,感觉此刻的他们很像一对寻常夫妻,正在睡前闲聊。这种臆想,让他有点飘飘然。
  “天生势,势生杰。人成事,事成名。我的势又在哪?我的事,又何时能成?”尹北望盯着床幔后摇曳的烛火,朦胧光晕下,温润幽深的眉眼愈发阴郁,“新政推不下去,俞氏的弟弟暗中拆台。要他清丈土地,几个月了,只报上来一个县,还划得乱七八糟,比他的脸都难看。”
  夏小满苦笑。他见过俞仁文一次,确实长得凌乱。
  第104章 第一次反抗
  “今天我对皇上提起,皇上只轻飘飘道:‘俞仁文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笨蛋,不如换个地方试行。’说得轻巧!从都城到地方,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的新政碰了钉子。他们会想:我也不配合,叫他继续换,挑最软的柿子去捏。”
  夏小满为太子披上一条薄毯,静静聆听,目光落在对方半敞的中衣,和线条清晰的胸肌。
  “皇上心无大志,偏安于半壁江山,却为我取名北望。他怎么不北望?成日只低头庸庸碌碌:炼丹,求长生,组织马屁大会听阿谀奉承,写些华美空泛的青词,跟俞氏琢磨好吃好玩的。他的志向,就是维持现状,不做亡国之君。他的信念,就是过好这顺遂的一辈子。”
  “别说了,殿下!”夏小满不寒而栗,慌忙堵住尹北望的嘴,又掀开床幔朝外扫视。寝殿空旷,一片沉寂。从门缝灌入的风,轻轻鼓动着各处帷幔。
  “我也就跟你说说。小满,你是我唯一的贴心人了。”尹北望握住堵在嘴边的手,摩挲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你这手刚为我洗完脚,就来捂我的嘴,真放肆。”
  夏小满垂眸一笑,感觉尹北望在端详自己。他长睫一颤,露出一个小狐狸般俏丽而讨好的笑,怯怯地问:“殿下在看什么?我陪你十多年了,怎么像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尹北望不语,眼里流出看小猫小狗般的淡淡喜爱。之后,他仰躺下去,燃起欲望的眼神朝下一瞥。夏小满便轻车熟路地开始服侍他,为他助眠。
  中途,夏小满听见太子发出快意的喟叹。太子的遐思如江水,漫向对岸,又蒸腾到天空,化作一片云。再变成雨,落在那片他牵肠挂肚的叶子上。他喃喃自语:“这会儿,小叶子肯定早就睡了,他一向不贪黑……”
  夏小满心里一痛,像被鱼刺扎到了。他翻下床去,咳嗽起来,留下一句话就跑了:“奴婢忽然不舒服,怕吐你身上,你自己解决吧。”
  这是他第一次违拗太子的意志。
  太子恼火地唤他回去,他充耳不闻。安排一个太监顶替自己上夜,之后跑回西墙边的一排配房,回到自己的屋子,抱着松鼠缩进被窝。
  很快,流着泪睡着了。
  翌日清晨,夏小满照常去服侍太子起床更衣梳头,小心窥视对方的脸色。尹北望的目光冷冷地随着他转,良久开口:“昨夜你把我晾在那,我很生气。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跟我耍性子呢?”
  夏小满柔柔地回应:“殿下多心了,奴婢没有自己的性子,只有一颗纯粹的侍奉之心。”
  尹北望唤来在殿外候着的太医,命其当场为夏公公诊脉,看他究竟哪里不舒服。太医说是气血亏虚,建议先食补。再看夏小满时,尹北望眼中多了怜惜和释然,“原来你真的不舒服。好吧,原谅你了。”
  当太子替圣上批阅奏折,与詹事府协同处理各部要务时,夏小满就抽空在东宫各殿巡视,忙自己的事。
  很多小事他都能做主,比如何时传膳,用什么熏香。修剪树枝,移栽花卉。去内廷的衣料库,给太监宫女们预订冬衣布料。以及,解决奴婢间的矛盾。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事,一群女人和一群不男不女的人,聚在同个屋檐下,能滋生出无数琐屑。
  他必须保证他们心无旁骛地侍奉太子。敢生事,拉帮结派,直接打。
  他们对他很敬畏。因为,在地位低于他的人面前,他不苟言笑,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有限的笑容,要留给重要的人。
  时忙时闲,到了中午,他去服侍太子用膳。路上,他听见内率府的两个侍卫在议论叶小将军何时回来。哪能想到,他们的叶小将军要嫁人了。
  “夏公公。”一个娇柔女声叫住他,是琳儿。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很友善。他一直记得,上次膝盖被石子硌破,是她忙前忙后为他上药。
  “早上,我看见太医对你叮嘱了什么,你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