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34节
  “其实,恒辰太子对我影响很大。”楚翊笑了笑,声音充满怀念,“他喜欢强势的女孩,我也一样。他娶了将门虎女,连洞房花烛夜都刀光剑影的,哈哈。”
  叶星辞没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强势女孩”也在暗指自己,还在那认真点头:“那他妻子现在何处?”
  楚翊的回答出人意料:“她是大昌唯一的女将军,目前镇守在流岩附近的奇林。当初围困你哥哥尹北望的那场战役,也有她的功劳。”
  叶星辞曾听四哥说起,北昌军中有位骁勇女将,原来便是曾经的太子妃,真不简单。他心情复杂,既佩服她,又怨恨她。
  “走,骑马去!”叶星辞大步走入庭院,回望伫立于阴影的男人,“再次谢谢你,送给我一匹好马。”
  他很想找个懂马语的人,问问它,最后一次见公主是在哪。他已经不奢望能把她找回,只想确认她平安自由——连带着,他的那份自由。
  可惜,世界上会拍马屁的多,懂马语的却没有。
  **
  转眼已近处暑,天气燠热不减,如身处蒸笼。烈日无情炙烤着万物,树叶萎靡低垂。
  热浪席卷之下,一切都疲惫而沉重。这样的天气,正午时仍在赶路的人,一定是有万分火急的事。比如,给另一个人洗脚。
  夏小满头戴席帽,驱马朝江边赶,想坐明天一早的渡船过江。错过了,就要再等三天,意味着晚见到太子三天。
  空气闷热难当,夏小满头晕眼花,松鼠没精神,坐骑也罢工了。路旁有个破败凉棚,他犹豫一下,决定稍作休息。
  “要是下场雨就好了。”他拴好马,摘下席帽扇风,擦拭汗湿的鬓角,“不,不能下雨。道路泥泞,耽误我赶路。那些人粗手笨脚,连太子的洗脚水都兑不好。对吧,小满?”说着,他喂给松鼠几颗花生。
  几天前,夏小满在永固园与叶星辞密谈了一夜。中途,这少年几次睡着,又被他轻轻叫醒。
  叶星辞说,两月前,庆王世子案收锣罢鼓之后,瑞王虽然阴谋落空,最得力的幕僚也负疚自缢了,不过趁着庆王朝野风评受损,他转过头便拿到了协管礼部、主持恩科的差事。
  再过两月,便是会试。不出意外的话,主考官会定为他自己和亲家杨榛。
  夏小满说:“这些我都知道,讲细节。”
  叶星辞顾盼神飞,讲了他和宁王一起查案,化女贼为尼姑的过程。夏小满觉得,他似乎着重突出了他自己的作用,便说:“我的叶小将军,你不能做过多的改编和戏说,这样会影响太子爷对宁王这个人的判断。引蛇出洞钓出杀手,听声辨认瑞王幕僚,剃光女尸的头发,你都跟着出谋划策了?”
  “当然,没有我,他可救不下侄子。”叶星辞烂漫地挑眉一笑,“我至少起到八成作用,嗯……七成吧。”
  夏小满将信将疑地点头。
  叶星辞又说,自己有点同情永历小皇帝。看两个年富力强的叔叔相争,却束手无策。
  夏小满笑着摇头:“他不是束手无策,是也在隔岸观火。而且,他身边有高人指点。帝王术,关键在于制衡。瑞王和庆王的矛盾,就像身上生的火疖子,要让它完全发出来,才能尽快痊愈,否则遗患无穷。小皇帝当然可以站出来当和事佬,但那是以纸盖火,只会愈烧愈烈。瑞王和庆王相争,就是在帮小皇帝减去朝廷的赘肉。那些党争之徒,在这个过程中会被消耗,而他自己却无需脏了手。”
  叶星辞沉默片刻,困倦地问:“殿下决定,让我嫁给谁了吗?”他反感“嫁”这个字,有些咬牙切齿。
  “还没有。”夏小满干脆道,“如果小皇帝和老太后催促你做抉择,你就一个字,拖。说说瑞王和庆王,他们对你很热情吧?”
  “热情过度,我都要被烤焦了。”当时,叶星辞很可爱地皱起脸,往床上一瘫,“昨天瑞王邀我游园,故意把我的鞋踩掉,然后非要帮我穿上。穿就穿呗,嫌我脚大。废话老子是男的,而且还在长身体,以后会更大的。庆王斯文儒雅,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很阴险。他一直憋着气,要报复瑞王。对了,百日热孝过后,他的酒楼恢复经营,我去过一次,菜挺好吃。我看他们两个,就像看叔叔……宁王还好一点,像哥哥……”
  夏小满听得忍俊不禁,倍感快慰。叶星辞陷得越深,也就离太子越远。太子曾玩笑,假如叶星辞是女儿身,就封他做太子妃。如今他真的做了“女人”,却是要嫁给别的男人,这是一出多么凄美的“悲剧”啊。
  叶星辞还说,宁王的四舅比自己小一岁,一直在永固园调养身体,他们成了不错的朋友。宁王是个孝顺孩子,三天两头就来看望舅舅。随后,会顺便来星跃楼拜访。前两天,他们还一起骑马来着。
  夏小满发现,说起“九爷”时,叶星辞语调轻快,一如他始终上扬的嘴角。几个月过去,他连乡音都变了一点,咬字干脆。
  “对了,最近有件大热闹。”他的声音透着期待,“过几天,太皇太后做寿,会在永固园的马球场办一场比赛。我打算从公主的嫁妆里挑一件宝贝,作为寿礼。”
  “是你的嫁妆。”夏小满笑着叮嘱他注意安全,毕竟他从没打过马球。
  第65章 小小叶与大鸡腿
  叶星辞询问太子近况,夏小满讲了皓王串通舅舅俞仁文和其他外官,以为公主送嫁的名义,大兴土木修驿馆花园,虚报账目、侵吞国帑一事。
  叶星辞先惊后怒,痛骂无耻:“当初,住进新驿馆的时候,我还以为皓王是真的心疼公主!国库正空虚,他怎么能……圣上真的不知情吗?”
  夏小满无奈道:“殿下说,万岁心里也有数,只是不想查罢了。万岁和俞贵妃、皓王过得像一家三口,把俞仁文当亲小舅子。国库的钱给了自家人,万岁不心疼。”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叶星辞痛心地攥拳,猛捶桌面。
  听说太子通过“责令贪官限期找到夜明珠,又将自己的夜明珠卖给对方”来敲竹杠,让虚报账目的义安知县和上级知府吐出三万多两现银,叶星辞又转怒为喜,连连叫好。
  接着失落道:“如果我也能参与就好了,一定很过瘾。那这笔巨款送回兆安后,殿下怎么处理的?”
  “用伪造的身份,拿到钱庄去放贷了。按律取息,每月利钱不过四分。”见叶星辞发愣,夏小满笑道,“这有什么,殿下总要有些体己钱。况且,他行善积德笼络民心,施粥、济穷、办学、开设养济院收养孤儿和老人,哪一样不得银钱来支撑?还要专门雇一批人来宣传,否则就被皓王比下去了。做好事不叫人知道,不就等于没做么。”
  “没错。”叶星辞垂眸,若有所思,许久才道:“宁王行善不外扬,是因为没人跟他比。”
  坐在凉棚里,夏小满啃了一个甜瓜来解渴,同时琢磨叶星辞讲给他的细节。
  宁王楚翊比他和太子想象中要慧黠,但也只会投机取巧罢了。善良心软,重情重义,畏战绥靖,这些都符合太子对其的判断。楚翊不止一次对叶星辞说,最好别再打仗了,战争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可贵。
  “小满,你也吃瓜。一直陪在我身边,跟着我奔波,辛苦了。”夏小满掰了一小块甜瓜,松鼠用前爪捧着,咯吱咯吱地啃。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太子病倒。好转之后,很想吃瓜,于是命人送来在温泉附近种植,专供皇室的新鲜甜瓜。
  与天时相抗的反季甜瓜产量稀少,只送来一个。太子见叶星辞眼馋,于是自己只享用了一小块,剩下的全给他了。
  放了一罐血的夏小满连一点瓜瓤都没分到。叶星辞倒没想独占,分给他一半,他没要。又不是太子给的,二手货他不稀罕。
  夏小满对叶星辞最初的印象,远非现在这个傲然、爽利、有胆魄的叶小将军,而是小心地挤在人堆儿里,学着别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向太子施礼。
  然后,就抿嘴不语,总探头探脑地踅摸生母的身影,被父亲低声训斥:“你是耗子吗,东张西望!”
  夏小满想,原来他就是叶家格格不入的唯一的庶子。尹北望也注意到他,瞥了他几眼,而后竟说:“他就是叶小五吧,让他坐我身边。”
  那天,是叶二公子大婚,而十岁的皇太子是最尊贵的客人。本该与其他稚子一桌吃席的叶星辞,荣登主位,坐在储君身边。储君还亲自给他夹菜,温柔地叫他多吃。
  夏小满看见叶星辞一动不敢动,坐得像一具瓷娃娃,不时去瞄父亲。叶霖肃然道:“殿下平易近人,你平时在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叶星辞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后抓起面前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大啃,凶猛得像在跟鸡腿打架似的。叶霖的脸色黑如锅底,尹北望则开怀大笑。
  筵席散后,众人闹洞房时,尹北望让叶星辞带自己游览花园,夏小满则默默陪侍左右。
  尹北望讲了几个笑话,氛围很快变得愉快,叶星辞不再害怕,话也多了。
  他说自己不受父亲喜欢,因为他们长得不像,男人似乎总是更青睐像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他开始哭鼻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滚满泪珠。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李姨娘了,她被禁足了。
  尹北望问,为什么?
  叶星辞说,有天晚上,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他开心喝彩,被下人听见,告到父亲那。父亲说姨娘低贱,入府多年也没忘了舞姬的身份,把孩子都教坏了。姨娘当场顶撞:“没有忘记的,恐怕是老爷你吧?”然后,她就被禁足一个月。
  听罢,尹北望安慰:“你别自责,跟你没关系。这是你父亲与姨娘之间的摩擦。等下我和叶大将军提一句,让你搬回去。”
  叶星辞突然开始翻跟头,开心地说,他不知如何报答,就翻几个跟头给太子助兴吧!尹北望大笑不停,他本是个不太爱笑的孩子。夏小满觉得,他几乎把一整年的笑声都留在了叶府。
  尹北望动身回宫前,叶星辞失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只能陪殿下到这里了。”
  “谁说的?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尹北望这样说。
  那之后不久,尹北望贿赂了一名当时常伴圣驾的道士,将他和叶星辞原本“分浅缘薄,貌合神离”的八字解析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顺势提出,想再选一名伴读,就要这个叶小五吧。
  夏小满吓得不轻,太子表面温润文静,做起欺君罔上的事却毫无怯意。骨子里,他是个行险徼幸之人。后来他轻敌冒进遭遇围困,也不奇怪。
  夏小满一度不解,太子为何如此垂爱叶星辞。某天,他忽然想通:太子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就选择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来掌控。他凭一己之力,给了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庶子羡煞旁人的好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与其说,他喜爱叶星辞,不如说他喜爱对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依然掌控着叶星辞的命运。
  认识叶星辞那天,回宫之后,太子说了一句话:小满,我觉得他好可怜啊。
  夏小满不懂,哪里可怜?宫女琳儿父母双亡,太监福多家里的果树遭虫灾,一家人吃不上饭,把女儿卖了。太子从不觉得他们可怜,却认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可怜。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因为那些真正可怜的人,和太子不在同个世界。太过卑微的人,配不上太子的怜悯。
  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骑高头大马停在凉棚前。男人们下马,进棚乘凉,解下水囊痛饮,抱怨天热。
  “只歇一刻,就继续赶路。”一个汉子道。
  夏小满挪到角落,偷眼打量几人。全都头缠白麻布,是命赴之人。也就是家里死了人,赶往亲朋家报丧,告知死讯。
  说话的汉子十分精壮,领口扯得很松,露出布满汗水的健硕鼓胀的胸肌,和藤蔓般浓密的胸毛。
  过于显著的雄性特征,和扑鼻而来的浓烈汗臭,都让夏小满极度不适,厌恶又嫉恨。他细溜溜的腿,似乎都不如人家胳膊粗。
  他抚摸着松鼠,在心里把对方阉割又凌迟,将那身腱子肉削成骨架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
  “好俊俏的小相公。”那汉子注意到夏小满,咧嘴嘿嘿一乐,“天这么热,还把领子捂这么严实。害羞,怕人看?”
  夏小满侧了侧身,没有理睬。
  那汉子突然欺近,先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掐了一把,又摸他胸口。在他少女般柔细的尖叫中,对方笑道:“还真是男的啊。喂,你往哪赶路,做什么的?”
  “卖丝绸帕子的。”夏小满轻声道。
  “江南口音?看看路引。”
  他没办法,只好取出行商的文牒和路引。汉子接过扫了两眼,却不还他。他伸手去抢,对方却坏笑着朝他腿间抓了一把,挑起浓眉,不可思议道:“他是太监!”
  另几人呼一下围过来,七手八脚摸他的脸和脖子,“真白嘿,小娘们儿似的,又光又滑溜。”“一点喉结都没有。”“你怎么解手,站着还是蹲着?表演一下。”
  夏小满的四周涌动着令人作呕的汗臭,那些粗糙的手指犹如荆棘,刺痛肌肤。他羞愤欲死,蜷成一团,拼命打开他们的手:“滚开,别碰我!我不是太监,只是儿时受过伤!”
  “小兄弟,给我们看一下。只见过阉了的牲口,还没见过阉人呢,嘿嘿。”
  为首汉子发出怪笑,将夏小满提溜起来,往草丛一扔。一手钳制他的双手,一手扯下他的裤子。小松鼠吓得吱吱叫,仓皇窜上树。
  “不,不要……呜呜……不要看……救命啊……”
  对于他的残缺,几人啧啧称奇,轮流研究片刻,便放了手。为首汉子在夏小满痛苦的悲泣中调笑道:“瞧你吓的,不就看看么,又不掉块肉。黄花大闺女被糟蹋了,都没你哭得惨。”
  “哈哈哈……”男人们哄然大笑,扬长而去。
  在马蹄踏起的尘烟中,夏小满嚎啕大哭,几乎因剧烈的抽噎而窒息。有那么一会儿,他万念俱灰,不想活了。然后,他慢慢拽起裤子,坐在原地发呆。
  忽然,他肩膀一震。唤回松鼠,爬上马背,朝与那些汉子相反的方向飞马疾驰。
  他要尽快赶路,早点见到太子。他是在为太子办差的路上受辱,这或许是上天对他忠心的考验,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温驯的笑意重回嘴角。他甚至觉得,方才的屈辱还可以来得更猛烈些。那些男人该打他几下,留下不严重又显眼的伤痕。如此,他便也可怜了。像叶星辞一样“可怜”。
  他勒住马,举起右拳,问肩上的松鼠:“该打哪边呢?”犹豫一下,他照着右颧骨狠狠挥拳,差点栽下马。
  只要太子能为他心痛一刹,怜惜一瞬,他就知足了。小满,他的名字不只关于节令。过满则溢,小满足矣,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容易感到满足。
  第66章 痛失股肱
  几骑快马,在凌晨的薄雾中叫开城门,马上的汉子全都头缠麻布。清晰有力的蹄声急掠街巷,惊醒无数美梦噩梦,险些撞翻敲更人。
  “赶着报丧啊!”
  在对方的咒骂中,几名骑手直奔吏部尚书杨榛府邸,咚咚砸门。连续急敲,是为报丧。几人进门之后,府中由外至内一阵骚动,脚步杂沓。不多时,又一骑快马出了后门,往数街之隔的瑞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