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33节
  “谁能证明?”瑞王发出诘问。身为王爷,顾及皇家体面,他还没有气急败坏,正竭力压抑恼火。想必,他和幕僚做出的所有推演中,都没有“死者是尼姑”这一预设。
  “有妙慧法师为证。”楚翊提高声音,“传妙慧上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道有些臃肿的灰色身影迈过门槛,步履拖沓地上前,在楚翊身边站定。她胆怯而讨好地朝叶星辞飞速一瞥,垂下头去,跪地参拜:“贫尼妙慧,叩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
  距离被连续围殴两次,已过去近一个月。她的头脸仍带有一点淤肿散去后的青黄,像发霉的大饼。
  两顿胖揍,像两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气焰,让她怕极了叶星辞。昨夜在禅房一见面,她就开始习惯性哆嗦。给叶星辞端茶时,一杯茶就剩了一半,另一半哆嗦洒了。
  当时,叶星辞客气地请她回忆一下,院子里是不是有个叫静尘的尼姑,最近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了许多逼真的细节,包括他初次上山那天,静尘还帮忙收拾了屋子。
  “贫尼不记得有这个人啊。”当时,妙慧很困惑。
  “妙慧法师,你的伤痊愈了吗?”叶星辞盯着她,嘴角舒展,明眸寒光闪烁,“你遇袭之后,静尘还帮你擦脸来着,你忘了?后来,她就不见了。你一定是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糊涂了。以后走路时千万注意,别再被打了。”
  恩威并施之下,妙慧恍惚“回忆”起,确实是有静尘这么个人。她原来在别处修行,到灵泉寺没两天,就又走了。她孤僻少言,所以也没几个人记得她。
  “没错,是这样。”叶星辞抿嘴窃笑,对楚翊挤挤眼,可爱至极。
  夜色暗涌,烛火暗淡。他没有觉察,男人的目光如烛泪一般,久久凝在他脸上,溢满欣赏和喜爱。
  大堂上,妙慧将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最终说道:“贫尼也没想到,她会扮成孤女,做出有辱佛门的事。”
  “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道,她是不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或者受到胁迫?”瑞王深知竹桃不是尼姑,可有口难言,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头似乎都憋大了。
  “三哥,你这样无凭无据地臆测,为了什么?”庆王冷冷开口,脸上的愧色和疲态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斗鸡般的咄咄逼人,想当场扳回一局,“你口口声声遵循国法,面对证人证言,却又试图凭猜想推翻。难道说,你不希望看见这桩案子有转机?你想让皇家丑闻板上钉钉,不是大事化小,而是大事更大?”
  句句正中靶心,瑞王脸色发青。
  “老四,你怎能这样对兄长讲话?”太皇太后猛然一顿拐杖,气得直咳,维护亲儿子,“他只是就事论事。他在臆测,你又何尝不是在臆测他的心思?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庆王敛起气势,恭顺地俯首:“母后息怒。儿臣这几天心神不定,不是有意顶撞。”
  “妙慧,你敢对佛祖起誓,所言非虚吗?”瑞王瞥一眼庆王,随后缓步逼近妙慧。他身材魁梧,显得气势凌人,像要活吞了眼前的老尼。妙慧露了怯,瑟缩不语。瑞王继续道:“我认为,该把寺里所有尼姑召集起来,叫她们一一辨认尸首。”
  “王爷既然不信妙慧法师,那信我吗?”叶星辞适时站了出来,款款走到大堂正中。
  他与楚翊对视一下,又迎上瑞王惊诧的眼神,按照计划作证:“当初我刚到寺里时,曾见过这个静尘,后来就再没有了。想必,她就是那时下山的。况且,她孤僻少言,在寺里呆了两天就走了,所以没几个人记得她。如今人都死了,容貌变化,就更认不出来了。”
  “公主的话,自然可信。”瑞王顿了一顿,挑破其中的疑点,“公主刚才并没进门去查看尸首,怎么知道尸首和静尘是同个人?”
  叶星辞心里一惊,百密一疏!
  他的本意是以完全的局外人身份作证,这样才更可信。他也不想让瑞王知道,自己全程参与此事,否则对方以后必定会提防他,以至于影响到太子爷的大计。
  然而,他却疏忽了:假如自己不去看尸体,就无法将竹桃和尼姑关联在一起。刚才,他应该跟着进屋的,唉!
  楚翊也眸光闪烁,轻轻咬住下唇,思绪潮涌。
  其实,眼下小五只要说是闲得无聊,和自己一起查案便可,没人会多说什么。但是,瑞王将会知道,公主已经发现他心狠手辣,不会选他为夫。
  刺激之下,瑞王也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比如:搞死其他对手,即圣旨上的皇四叔和皇九叔。让公主没得选,只能嫁他。
  心念电转之间,楚翊汗湿中衣,俊美的面孔却依然冷静:“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说。女尸停在承天府时,被一对村野夫妇冒名领走,要去配阴婚,还好我中途追回,后来就停在我府里。今天一早,我将尸首送来宗正寺的路上,遇见了公主。她胆子大,掀开草席瞄了几眼,当场就认出了静尘,很是诧异。”
  他的话真假掺和,这样的谎言才颠扑不破。
  叶星辞心下稍定,跟着点头:“对啊,我刚想说。”他看向瑞王,语气略带埋怨:“王爷好像不信任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前天还一起鉴赏古画了呢,哼!”
  听说他们曾约会过,庆王皱了皱眉。
  美貌是杀人无形的利器,而撒娇就是淬毒。瑞王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见公主似乎更中意自己,扳倒庆王计划落空的懊恼也减轻了。
  “公主别生气。我绝非有意质疑,只是兹事体大,马虎不得。”瑞王沉吟着,“不过,似乎还有一个疑点……”
  “当初,这静尘为何承认自己是暗娼?又为何自尽?”楚翊主动接过话头,顺势给出推测,“这就永远无从知晓了。或许,她当时没听懂赵大人的问话。又或许,她想将计就计,避免尼姑的身份被发现,引来嘲笑。她不谙世事,听说要被拿到官府去,太过害怕,所以就自尽了。至于为何随身带毒,也许是防身用的。”
  在最后关头,不能给对手出招的机会。他先出招,别人就要来拆他的招。拆不了,那本案就尘埃落定了。
  瑞王眉头紧锁,吐痰似的猛然呼了口气,没有继续质疑。
  第63章 啥?什么金子?
  楚翊面朝小皇帝,沉稳地做出总结:“陛下,这便是本案的全貌了。庆王世子与思凡下山的尼姑萍水相逢,情投意合,却被心怀恶意之人检举,双双被抓。检举之人,或许是世子的随从,一个叫小茄子的,已经失踪了。请陛下圣裁。”
  永历反将问题抛回:“九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庆王世子虽然没有嫖妓,但热孝在身,背着家里和刚认识的女子相好,也有违法度。念其年少,不谙世事,该禁足在家反省。”
  “好,那就这样。”永历拍板定案。
  庆王父子同时松了口气,如获新生,向楚翊投去感激的目光。
  太皇太后也认可了楚翊的裁决,挤满皱纹的双目瞪向庆王世子,怒斥道:“听见没有,回家好好反省。别再生事,给皇家抹黑,给你父亲丢人!”
  庆王世子跪地谢恩,高兴得痛哭失声,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到一旁。
  太皇太后又将这把怒火烧到妙慧身上,冷笑道:“妙慧,你身为护国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随意收留来历不明的野尼,又纵容其擅自下山引诱男子。拖出去,重重的打!”
  “啊?!”一听说又要挨打,妙慧惊恐万状,跪地喊冤。
  叶星辞淡淡地开口求情:“请太皇太后开恩。妙慧师傅年纪也大了,又经常外出讲经,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他看一眼瑞王,后者为了讨好他,立即随声附和:“请母后开恩,饶过她这回。她这把老骨头,挨不了几下就散架了。”
  果然,亲儿子一开口,老太太的脸色缓和多了。她点点头,还顺便给儿子脸上贴金:“唉,还是瑞王仁慈。看在他的面上,就算了吧。哀家累了,回宫。”
  一旁的宗正寺卿停笔,轻吹墨迹,完成记录。
  众人跪地送驾,齐呼万岁。
  楚翊垂目于地,感到瑞王和庆王的视线都锁在自己身上。前者充斥怨愤和猜忌,后者则满怀感激,还掺杂了一丝疑虑——或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九弟绝非等闲。
  恭送圣驾离开宗正寺后,庆王将楚翊拽到一旁,悄声道谢:“老九,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四哥欠你的情,日后有求必应。”
  楚翊优美的唇角浮起微笑,没打算与对方私语,用在场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四哥不必谢我,我只是秉公办案。堂上所呈现的一切,全是事实,绝无半分虚假。你憔悴了,要多休息。”
  “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能力。”庆王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揪过儿子的耳朵,打道回府。楚翊叫住父子俩,冷冷注视着侄子:“世子,你要负责安葬竹桃。去我铺子里买一口上好的棺材,不许还价,好好收殓了她。”
  少年瞪大双眼,面露难色:“啊?我……不用了吧……”
  “那是和你好过一场的女人,这是你该做的。”楚翊语气冷硬,不容置疑。
  庆王在儿子头上打了一掌:“听你九叔的话,现在就去置办。”
  父子俩离开时,正与罗雨擦肩而过。
  罗雨阔步迈进衙署大堂,对主人轻轻点头,示意一切办妥。接着退居一旁,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于腰间,悠闲地摩挲刀鞘。他刚刚终结了一个人的生命,却轻松得像是去解了个手。
  当楚翊带着失而复得的玉如意,与瑞王离府,赶赴宗正寺时,罗雨也一同离开了。之后,他乔装改扮,再度从后门混入瑞王府。
  他找到仍在花厅喝茶的郭继,用利刃抵住对方颈侧,命其假装醉酒。表面搀扶,实则挟持,一路来到郭继的居所。
  关起门,他打断老家伙涕泪齐下的求饶,淡漠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究竟用什么法子,让那女子甘愿自尽?”
  郭继吓得抖如筛糠,坦白道,竹桃是他在郊县找的女囚,因偷人参为父母治病而下狱。他答应,诬陷庆王世子事成之后,会为她脱罪,还她自由。并告诉她,毒药是假死药,喝下去只会暂时闭气,一天后就会复活。
  她说父母已逝,但郭继生性多疑,于是就雇了一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在承天府衙门盯梢。但凡有人给她收尸,一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好歹毒。留着你,只会浪费粮食,贻害人间。”罗雨冷冷评价一句,旋即毫不犹豫地出手,拧断对方脖子。他用麻绳将尸首悬于房梁,推倒圆凳,伪造自缢。
  他漠然瞧着房梁上用脖子打秋千的男子,目光幽冷:“现在,你也自尽了。”
  大堂里,楚翊也朝罗雨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不出所料,庆王前脚刚走,瑞王便靠近了他,低声质问:“老九,你昨晚可是收了五百两黄金,答应助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把查出的‘事实真相’告诉郭夫子?我还以为,老四儿子真的犯下大错,才想顺势而为。现在,你该把金子还我了。”
  瑞王说话时压抑而懊恼的神态,仿佛正在憋住一个绝不可外泄的屁。他清楚所有内情,也知道楚翊移花接木的招数,然而只能故作不知,将自己说成伺机而动。
  楚翊懵懂地眨眨眼:“什么金子?郭继来我府上,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叫我秉公办事之类,根本没提金子。”
  这下,轮到瑞王困惑了。他拧起眉:“没有金子?”
  “没有。”楚翊坦然注视兄长的双眼,没有一丝慌乱。他能很好地驾驭表情,只要不害羞耳红,就没人能看穿他,“三哥,你是说,他拿了你的金子,然后告诉你,把金子给我了?天呐。我想,是他私吞了这笔钱。具体的,你回去问问他吧。”
  “这个郭继,怎么回事。”瑞王冷嘶一声,皱起眉头。
  “三哥,四哥的儿子出了事,你该帮忙,而不是想着顺势而为,落井下石啊。”楚翊痛心地叹息,反过来责备兄长,“难道你忘了,先皇的遗训。”
  瑞王嗤笑:“如果是我儿子出事,他一定也会相机而行,从中渔利。”
  楚翊摇头苦笑,瞥一眼坐在原处出神的“公主”,道:“三哥,我看公主对你的印象很好嘛,还邀你鉴赏古画。都没请四哥,更没请我。”
  瑞王用指腹摩挲唇髭,得意一笑。
  楚翊也笑了。明知小五已经不可能选这个男人,还是继续忽悠:“将来公主成了我三嫂,你可别忘了,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你说媒,才有了那道准她改嫁的圣旨。”
  “少不了你的好处。我得赶快回家,问问他娘的郭继是怎么回事。”瑞王朝公主颔首致意,而后快步离开。不过,他想质问的人,已经因为私吞钱财,负疚之下“悬梁自尽”了。至于金子转移到了哪,只有鬼知道。
  楚翊走到门口,轻轻舒展筋骨。他发了两笔横财,卖出一口棺材,保住了能挡在他身前与瑞王抗衡的庆王,又在皇上心中留下办事得力的好印象,心情明媚如此刻的艳阳。
  更重要的是,与小五的关系陡然密切了。幽香浮动,小五走到他身边,也看着洒满阳光的庭院。
  “真是个好天气。”她淡淡道,“是不是,该尽快把妙慧送走?”
  “嗯,给她一笔银子,我让四舅和罗雨去办。”他盛情相邀,“想去郊外骑马吗?”
  她点点头,呼吸变得急促,显然已经开始期待了。突然,她用略低于寻常女子的声音问:“那天在星跃楼,你说瑞王对血腥味敏感,其实敏感的是你自己,对吧?你是不是,也杀过人?”
  楚翊心里一惊,侧目而视。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相当机敏。两道英气精致的长眉,衬着一对青涩稚气,却锐意逼人的星眸。弱者自会退却,而强者却会心动。
  这份心动历史悠久,或可追溯到很久以前,当她踹他下水,又几个大嘴巴把他抽醒之时。那年,回到顺都,他对恒辰太子说起,遇到个小宫女很有趣,鲜活、大胆、有魄力。她朝他口中渡气时,带着胭脂味的气息甜甜的,柔嫩的唇瓣像某种糕点。
  当时,他故作遗憾:“我对不住未来的妻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个陌生丫头给亲了,这本该留到洞房的。我要向你看齐,洁身自爱。”
  对方笑道:“九叔,有缘的话,你们还会再见的。”
  “嗐,一面之识而已,我都忘了她什么样了。”说完,他耳朵红了。
  第64章 你谈起他时很开心
  “在灵泉寺时,我好像提过一次,几年前曾随恒辰太子巡视南境。那时,我和你差不多大。”楚翊压下胸口的悸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国界南北的两伙猎户发生争执,械斗后死伤几人,继而发展为两个村落的冲突。恒辰太子去平息骚乱,带着我,还有几百名士卒。南齐那边,来的应该是叶将军的某位公子。我就是在那时,初见精妙绝伦的叶家枪法。现场一言不合,双方士卒就动起手来。虽然冲突很快平息,但还是死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被刀削掉了半个脑袋,嗖的一下直接飞到我怀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场面,和浓烈的血腥气,几天没吃下饭。”
  楚翊只讲了一小部分。那时,他年少轻狂,也射杀了几个南齐士卒,并沾沾自喜。
  恒辰太子却沉重地说,九叔,这并无意义。无论敌我,任何一个人的死去,都是天地间莫大的悲剧。他很懊悔,如果交涉时和气一点,这场和平期间的小冲突本可避免。这非战时,放箭没必要一击毙命,尽量避开要害。
  齐军善后时,楚翊看见什么东西从一具尸首掉落,是个鲜艳的刺绣荷包。他猛然惊觉,自己杀了一个女人的丈夫。这也是一个母亲的儿子,或许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会有许多人,因这一箭而肝肠寸断。
  他常梦见那个荷包,颜色比血更刺目。但是,这些没必要讲出来。诚实是美德,但毫无保留的诚实是愚蠢。
  “原来如此,我还没见过那么惨烈的场面。”叶星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