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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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宫城,朝北走上几里地,是祥宁街。一座占了半条街的府邸,宁王府。
  这条回家的路,楚翊走过成百上千回,坐骑也早就认路了。有几次,他在马上打瞌睡,醒来时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府正门之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日晒雨淋岿然不动。远远的,他就看见有百姓在偷摸狮子屁股。守门人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坊间有俗语: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背,好活一辈辈;摸摸石狮嘴,夫妻不吵嘴;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从头摸到尾,财源广进如流水。
  楚翊年轻,为人温顺和善,下人也都性格温吞,于是附近的百姓们愈发大胆,用手汗把王府的两只石狮子盘得油黑发亮。
  成亲的,来摸。求子的,来摸。生了孩子,还来摸。每个婴儿百天时,都将参与一项重要仪式:摸宁王府的石狮子。一双双白嫩的小手,会把狮子摸个遍,着重摸屁股。因为父母当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不生病。
  看见身着绛红色团龙袍的王爷回来了,摸狮子腚的人又抓紧摸了两把,一溜烟跑了。
  楚翊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仆人,走侧门回府。自他出宫开府以来,中门只开过一次,是先皇在他二十岁诞日驾临之际。等再开中门,大概就是他娶妻那天了吧。想到这里,他的耳朵又红了。
  “王爷,那人总来摸咱们石狮子的屁股,连着三天了。”守门人埋怨道。
  “让他摸吧。”楚翊不以为意,“八成是家里人病了,讨个吉利。”
  “可是,这不好看啊……”
  “又没摸你屁股。”楚翊笑着瞥去一眼,边走边嚷嚷,“更衣,传膳,本王好饿。”
  他一早就去了光启殿议事,饥肠辘辘。一碗白米饭,两道小菜,外加一碟府里腌制的脆萝卜条,就能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管家王喜恭立一旁,汇报府中最近的开支,楚翊叫他坐,他非得站着。
  “车夫张五的母亲去世了,账房支了二两银子作为抚恤。府里几个丫头接连害病,抓药花了三两五钱……”王喜没照着账册读,一切都烂熟于心,“宫城禁卫军许统领的祖母昨晚殁了,在咱们铺子里定了棺木。照王爷的吩咐,没要银子。和王爷想的一样,许统领不想欠人情,老奴就朝他要了您说的东西。”
  “嗯。”楚翊点点头,随意地往嘴里扒饭。家常菜没入两片轮廓优美的淡红色嘴唇,被衬托得宛如凤髓龙肝。
  “瑞王和庆王都亲自去吊唁了,您是不是也……”
  “不去了。”楚翊咽下饭菜,又夹起一块萝卜,淡淡地说,“许统领和他的五千兵马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假如皇上知道,自己的三个叔叔都跟他套近乎,会不安的。”
  “以陛下的年纪,会想这么多吗?”
  “我猜,吴大学士会提醒他的。”
  “王爷考虑得周全。”王喜点点头,犹豫道,“这……春季的地租免了,等秋收之后,可不能再免了吧。过两个月,太皇太后还要做寿呢,总得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寿礼。”
  楚翊沉默着,把碗里的最后几粒饭划拉到一起,送入口中。又把菜吃光,碗盘干净得都不用刷。最后,他擦擦嘴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抿一口才道:“我接公主回来的路上,路过我的田地,发现那些农民都瘦骨嶙峋。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又打仗,家家都没什么余粮。再缓一缓,来年春天再收租,让大家过个富裕年。寿礼的事,我再想办法。”
  “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老奴有几句话,不好听,可也得说。”王喜搔了搔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王爷十六岁离宫开府,到现在整五年了,一点银子没攒下来,还倒欠着钱庄不少。这还是王府呢,连城里的富裕人家都不如,这可怎么娶亲啊。是我没当好这个家,呜呜……”
  说着,王喜惭愧地低头抹泪。他是太监,声音没有老年人的低沉嘶哑,哭起来像唱歌。
  “你看你……”楚翊苦笑一下,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安抚道:“我娶个有钱的王妃不就好了嘛。”
  “阖府上下五十多张嘴,每天单是饮馔,就要二两银子,一年就是七八百两。”王喜继续算账,还从侧面突出府里的困窘,“太医院派到咱们府里的李太医,来的时候还一百八十多斤呢,现在就剩一百三十斤了。”
  “这不挺好的,以前他走路都喘,现在健步如飞。”楚翊也有些苦恼。王喜来说这些,就代表家里真的没钱了。他起身原地踱步,猛地合掌笑道:“有了!刚才,我看见有人在摸门口石狮子的屁股,突然想到一个生财的路子。”
  王喜琢磨道:“王爷的意思是,以后改为收费摸屁股?”
  “不,都是些清苦的百姓,不收他们的。”楚翊狡黠一笑,勾了勾手,示意对方靠近,“你就这么吩咐下去,让大家出去拉那些做生意的,来游览王府。就说可以接贵气生财,一个人收十两银子……”
  “王爷,王爷!”伴着几声莺啼般脆嫩的呼唤,听荷一路小跑进宁远堂,喘着气福了一福,“舅老爷让我来禀报王爷,庆王和瑞王前后脚去星跃楼找公主了,舅老爷也过去了。”
  前后脚?楚翊想:看来,四哥身边有贴身的仆人被三哥收买了,才能追得这么紧。
  听荷又口齿伶俐地说道:“舅老爷还说,瑞王和庆王都带礼物了,挺贵重的,让你想想该送公主点什么。”
  第41章 我太尴尬了
  “呃……”手头正紧的楚翊微微蹙眉,“你到门口等我,我马上动身。”
  听荷应了一声下去了,楚翊也来到殿外,踅摸罗雨的身影。他叫住一个仆人询问,对方道:“罗护卫好像在后花园。”
  楚翊快步来到后花园,树丛掩映间,只见一袭黑衣的罗雨正趴在条凳上挨板子,粗实的木杖“砰砰”砸在书生般文弱的躯体。伴着沉闷的拍击声,罗雨口中冷冷地喝令:“使劲儿,你没吃饭吗?我可吃劲了。再不用心打,我就自己打自己。”
  “干什么呢?”楚翊朝掌刑的仆人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罗雨一个乌龙绞柱,打着旋子飒气地起身,垂首惭愧道:“昨天我扔球伤到了公主,王爷说让我领二十板子。”
  “傻瓜,我那是说给公主听的。”楚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转身道:“走,又要出门了,去永固园。瑞王和庆王都去了,还带着礼物。”
  罗雨追随在后,略带埋怨地嘟囔:“原来你没想打我,那王爷该告诉我一声。你的话一言九鼎,我从来都不怀疑的。”
  “别学会个词就乱用。”楚翊回手按住罗雨的后颈,凑到对方耳边,“九鼎乃帝王之征,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本朝所有文献中,只在皇帝身上用过。”
  罗雨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认真道:“那就给你减一个,一言八鼎。”他紧了紧束袖,劲瘦的腰肢挺得笔直,跟在主人身后出门。突然,他问出关键问题:“对了,那你打算带给公主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带。”楚翊上了马,条理清晰道,“我是去看我四舅的,没想到,他恰好在公主那里做客。”
  罗雨想了一会儿,觉得好有道理。此时才后知后觉,让舅老爷住进永固园调养身体,实在是一步妙棋。除了借着看望舅舅“顺便”接触公主,还能免去每次的见面礼。路过么,带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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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楚翊赶来之前的一刻,叶星辞正在“碧漪水榭”里如坐针毡。
  精巧的歇山顶水榭四面开敞,三面临水,由驳岸的廊台延伸而出,浮于湖面。叶星辞坐在美人靠,表情淡漠地凭栏赏景。碧绿的莲叶小伞似的撑在水上,一支支排得很密,簇拥着才露尖角的花茎。
  瑞王和庆王,这两位大叔也像莲叶似的左右夹击,闲聊间将他夸得只应天上有,怎可轻许人间。他身上的鸡皮疙瘩,迎来空前绝后的大丰收,一茬接一茬。
  他多么想翘起二郎腿,挠一挠有些瘙痒的脚踝,顺便把脚搭在栏杆上。然而,他只能含着浅浅的笑意,双手攥着帕子,一动不动如瑞王送他的一套泥偶。
  这东西也叫“磨喝乐”,虽是泥偶,却浑身彩绘贴金,细绘五官,栩栩如生。身上的衣服、头发都是金、银、玛瑙、翡翠、珍珠等攒成,贵重而可爱。
  庆王送的礼物,则是一支品相极佳的冰飘花翡翠手镯,此刻正箍在叶星辞的左腕——实在盛情难却,庆王一定要他当面试戴。佩戴过程犹如受刑,差点活活把手骨挤断,庆王还在一旁说“哎呦正合适”。
  瑞王不甘示弱,为宣示存在感,命人将桌子搬到水榭,把他送的高档泥娃娃一一摆上去,陪同赏景。名曰“显得热闹”,场面十分诡异。
  叶星辞一回眸,就能瞥见一排漂亮的泥娃娃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在说:啊哈,你也和我们一样,受人摆布。他撇撇嘴,又将目光投向湖面。
  “公主似乎在烦恼些什么?”他身边的瑞王稍微靠近,上身前倾,一种辛辣醇厚的熏香气息袭来。裹挟着攻击性,和魁梧身材所带来的压迫感。和那些华丽泥偶一样,瑞王也是个生命力旺盛的男人。
  “只是想家了。”叶星辞淡淡道。当然烦啊,太子爷叫我留下来改嫁啊。
  “我懂公主的心情,所以才送了这只手镯。”庆王也凑近了些。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人一样清雅。他瞄着叶星辞的手腕,柔声道:“你看,沉在翡翠中的飘花晶莹清透、如诗如画,像极了江南美景。想家时,就抬起手来看一看。”
  瑞王瞥一眼自己送的泥娃娃们,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四爷费心了,我很喜欢。”叶星辞扫一眼手腕,笑了一下。与夏小满密谈之后,他心情沉闷,只觉得它像镣铐。
  瑞王又看向泥娃娃,实在找不到它们哪里能应和江南风韵,一时无语。庆王越过叶星辞,打量一下三哥,戏谑地笑道:“南方多雨,一下雨就到处是泥巴。三哥送泥人儿,大概也是想让公主追忆江南烟雨吧,哈哈。”
  瑞王尴尬地扯起嘴角,转了转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岔开话题:“我们兄弟两个,已经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赏景了。要是九弟也在就好了。”
  “是啊。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坐在一处叙叙旧。”庆王环顾怡人美景,目光在身边美人的侧颜多停了一下,“我看啊,老九都嫌弃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毕竟,你都四十多了,我也三十多了。”
  叶星辞听出,这是暗嘲瑞王年纪大,老牛妄想吃嫩草。
  “你三十九。”瑞王皱起眉较真儿道,“我呢,四十出头。”接着,他发起反击,一丝邪笑在唇髭下浮现,“我之前告诉你的,鹿茸、山药泡酒,喝了几年还行吧?我打算过了耳顺之年再开始喝。”
  庆王儒雅白净的面孔倏然涨红,继而阴沉无比。一瞬的慌乱之后,从容地说起风景。
  鹿茸山药泡酒,是广为人知的补肾壮阳良方。叶星辞反应了一下,才惊觉瑞王的言外之意:我四弟不行。而且,几年前就不行了。我很行,至少还能再行二十年。
  他也不懂什么叫“行”,但明白这关乎子嗣。
  他惊恐地瞟一眼近在咫尺的瑞王,咬住下唇。我的亲娘嘞,大叔你在说啥啊?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吗?
  随即想到,瑞王不是无心的粗鄙之言,而是一针见血,犹如打斗中扣住对手的寸关尺脉门。
  因为从常理看,一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公主,的确该在意这些。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只能用余生为自己创造亲人——生孩子。
  “再有一个月,荷花就开了。”
  “是啊。”
  两个男人闲聊着,却愈发逼近中间的叶星辞,馒头夹肉似的一左一右压了过来。
  叶星辞浑身不自在,汗毛倒竖:大叔们,你俩要干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最重要的,是个男孩子!不管你们谁娶了我,都一定会为今天的言行而后悔,把大腿都掐紫了的那种程度。
  “我看公主有点累了。”坐在另一侧的陈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中年男人求偶,简直是一场灾难。
  叶星辞借机起身,揉着腰肢说道:“是啊,坐得腰疼,我四处走走。既然机会难得,你们兄弟俩好好聊吧。”多亏有这个小他一岁的少年作陪,不然他真的会尴尬死。
  “四舅,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
  一道清冷的男声闯入水榭,身着白衣的楚翊飘然而至,如清风拂面。他一团和气,眉目舒展,好像连指尖都在微笑。
  身后,跟着罗雨和听荷。
  楚翊先向舅舅问安,之后才看向叶星辞:“哦,公主也在。”最后,才注意到两位兄长,讶异道:“三哥四哥,你们也在呢!离开光启殿就过来了?”
  “嗯,来看望公主。公主是我大昌的贵客,可不能怠慢了。”瑞王漫不经心地捋捋衣袖,指向摆着泥娃娃的桌子,“你看,我送公主的玩偶怎么样?”
  楚翊围着桌子踱步,啧啧赞叹:“真是精妙绝伦。”
  出于礼貌,叶星辞亮出左腕,替庆王补充道:“四爷则送了我一只翡翠手镯,呵呵。”
  这一无心之举,却让郁闷的庆王喜上眉梢,误以为公主对自己更有好感。瑞王看在眼里,冷冷斜了他一眼。
  “唉,我是来看四舅的,身上没带什么礼物。”楚翊小心地在袖中摸索,居然掏出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马。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还用草茎编了精巧的缰绳和马鞍,“路上闲得慌,随手薅了一把草编的,送给公主玩儿吧。你就把它想象成,一匹白色的骏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叶星辞接过小马,心像被什么动物挠了一爪子。
  ——我曾有一匹白马,它漂亮极了。跑起来时,长长的鬃毛飘拂着,像白云的尾巴。
  寺庙挨打那一夜,他随口一语,这男人竟还记得。他望进楚翊清亮而深邃的双眼,又慌忙垂眸,心跳莫名乱了一下。
  “谢啦,王爷的手真巧。”他语气轻松,在远离瑞王和庆王的角落坐下,把玩手里毛茸茸的绿色小马。它身上散发出野蛮的清馨,带他回味到曾经自在无虑的生活,虽然只有一刹那。
  “哈哈,这个老九,怎么能送公主狗尾巴草呢!”瑞王和庆王一起轻快地笑了起来。这下,他们几乎确信,竞争对手只有彼此。
  “别笑话我了,我又不知公主在这。”楚翊坐在四舅身边,“你们聊什么呢?”
  第42章 我们两个真厉害
  “之前,二位王爷聊到正在读的书。”陈为道,“然后,公主起了思乡之情,我们正安慰她呢。”说着,他将声音压低得极低,靠近楚翊:“还聊到了壮阳药酒,简直不堪入耳。”
  “哦,不知公主喜欢读什么?”楚翊感兴趣地望着斜对面的小美人。今天,这位冒牌公主穿了一身水蓝的薄衫和纱裙,妆容恬淡,发髻间随意点缀几支点翠钗。经身后碧粼粼的湖景一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清艳。
  老子爱看枪法、剑谱,笑话杂记,还有一本捡来的兵书。叶星辞这样想着,嘴上却只能说:“就是《女诫》那些,训导女子贤良淑德,持家有道的书。”
  瑞王微微点头,目露赞许:“公主将来,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和母亲。”
  你可闭嘴吧,大叔!叶星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没来由的恶心。他不可能做好某个男人的妻子,更不可能成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