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 第20节
  “他怎么样?”
  “他在北昌的护国寺里,做了尼姑。和我们之前为公主所做的预想一样。”
  尹北望好看的面孔微微扭曲。
  夏小满回想起叶星辞穿着灰布海青的样子,不禁有点想笑:“他挨了老尼姑的打,然后,那三个男人都去找他了。他们都是聪明人,很会把握时机。”
  “你看见了?”尹北望攥紧拳头,表情复杂,痛苦、憎恶却也欣慰。像一个丈夫将妻子卖进青楼之后,正在忍痛数银子。
  “亲眼所见。”夏小满瞄着他的脸,故意描述细节,“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好笑的是,还有个翻墙进去的。不知道他们二哥在天上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还好,叶小将军年纪小,身体还没长成,本就是天人之姿,扮成女子也是人间尤物,他们都没起疑。”
  尹北望咬住下唇,默然许久,问:“他伤得不重吧?”
  “不重,被藤条抽了几下。”
  “虽然他是男人,但心智也更刚强,更果决。”如夏小满所料,尹北望开始自我说服,“他能临危不乱,入宫、守灵、又去寺庙,都没漏出马脚,就说明他很会变通。他本就机敏干练,说不定,比月芙更适合。”
  “殿下英明。”夏小满淡淡道。
  “把后续的计划告诉他,只说一半——他很天真,我怕他把握不好。可惜,我们在北昌的高级眼线全被端掉了,不然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尹北望迅速做出部署,默了一下,道:“掌灯。”
  夏小满走到门外,高声命令宫女取火。宫女拿来燃烧的沉香木条,伴着悠悠清香点燃各处蜡烛,躬身退出。
  尹北望面如死水,又看了一遍妹妹的手书,旋即悬于烛火之上。娟秀的字迹,被烈焰包围,转瞬残缺焦黑。他手腕一扬,淡漠地看着它扭曲、飘落,化为灰烬。
  “不忠不孝。她欺骗了我,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妹妹。”尹北望平静地用靴底抹去地面的纸灰,看向夏小满,目光柔和了一分,“你也辛苦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夏小满笑逐颜开。晕船,长途骑行,冒险潜伏在灵泉寺旁的山林里,都是值得的。
  尹北望在寝殿外站了一整夜,直到清露湿衣。夏小满知道,他心里难过。不过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来想公主和叶星辞,又用了多久来想自己。
  须臾足矣。
  “闪开点!”下船时,有个肩扛货物的黑脸汉子撞在他身上,惊回了他的思绪。他不满地瞪去,对方口沫横飞道:“看什么?娘们儿似的,小心老子弄了你!”
  夏小满没有与之理论,因为打不过。当你强于对方时,才有讲理的资格。
  他去附近的客栈,牵出自己寄养的马匹,朝北昌都城进发。一路上,用的是行商的文牒和路引。
  假如查路引的官兵要检查货物,他就会从箱笼里拿出一包上等的丝绸手帕,以供查验。偶尔会有人顺手牵羊,抽走一条,他也只是陪笑。
  路上闲得慌,他就琢磨,怎么慢慢炮制那个辱骂他的汉子。第一步就是阉了对方,再硬气的男人,也会瞬间颓丧下去。最好是切黄瓜似的,一截一截的切,让绝望来得更沉缓有力。
  幻想中,他不由得心跳加快,脸颊泛红。心情也跟着舒畅了,渐渐的就不恨那汉子了。其余时间,他就想尹北望。
  他理解并支持太子的所有决策,不过有一件事,这些年来他始终都觉得可笑。那就是,尹北望会删改书籍,以避免叶星辞接触到不妥的内容。
  宫里也会流行市井闲书,尹北望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审阅,并撕掉其中的“淫秽”段落,然后才给叶星辞看。还告诫其他人,不许随便给叶小将军看宫外的杂书。
  去年,坊间出了一部名叫《青烟记》的杂剧,香艳露骨。叶星辞听说了,也十分好奇。尹北望搞来一部,看过后直接把书撕了,连夜另编一个故事。
  其中的痴男怨女偷情时,只是牵着手躺在一起,彻夜聊天,连鞋都没脱。一道金光“嗖”的自天而降,窜进腹中,便有了身孕。
  直到现在,叶星辞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假书。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长大了,看了不得了的东西。
  夏小满怀疑,他见了春宫图,都会误以为是在摔跤。
  夏小满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栉风沐雨一路朝西北而行,七天后到了灵泉寺。女细作告诉他,公主几天前搬回永固园了。她是他在兆安找的孤女,通晓北方口音,早在公主出嫁前,就安排在寺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下了山,又来到顺都城外的皇家园林永固园。他在园外观察片刻,整整衣襟,对西门的守卫微笑道:“我姓夏,来送公主要的手帕,劳烦通禀。”
  第39章 这就是计划?
  “没错,我是叫人在城里预定了一些手帕。”叶星辞对前来通禀的人说道。
  一刻之后,他看见神色疲惫的夏小满出现在星跃楼前,靴面沾着一层尘土。那对琉璃珠似的眸子挂着红血丝,先是仰望这座华美楼阁,又警惕地观察四周。
  “是夏公公,东宫的总管太监。”“我们完蛋了,死定了。”子苓和福全他们吓得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宛如皇宫里的一串白灯笼。
  夏小满缓缓从发抖的几人面前走过,轻抚怀中的松鼠,眼神冰冷而阴险,如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猫:“都怕什么,这就露怯了?”
  子苓飞速瞥他一下,战战兢兢地咕哝:“夏公公,我、我们——”
  “太子爷全都知道了,决定将计就计,所以派我来与叶小将军商讨。”夏小满冷冷打断她的话,“想保命,你们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不用管。”
  看见门前的叶星辞,他立刻露出温顺的笑意,轻快地走过去,声音脆嫩婉转如孩童:“叶小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吧。”
  星跃楼面阔七间,高三层,临湖而建。朱红的雕栏护廊,蓝绿的琉璃瓦美轮美奂。昌帝驻跸永固园时,这里会给随行的宠妃住。每到月明之夜,登楼远望,千里共清光,鱼跃碎星辉,故名“星跃”。
  沿楼梯拾级而上时,叶星辞闲谈起此楼之名的由来。现在,福全福谦和于章远他们住一楼,他和子苓四人住二楼,三楼没什么家具陈设。
  “那就去三楼。”夏小满道,“更方便说话。”
  叶星辞带他来到三楼西边的梢间,这里静得像坟墓,以碧纱橱为隔断。没有床榻,只有空置的松木架子和一张圆桌,桌旁四个圆凳。
  夏小满先请叶星辞落座,自己才坐。短暂的沉默后,他开门见山:“殿下命你留下来,代替公主。”
  “他……他这么说的?!”叶星辞搭在桌边的双手猛然攥紧,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回不去了。他本以为,太子会想尽办法把他救回江南,原来是一场空想。
  今天他没打算出门,穿得很素,也没涂胭脂。不过长眉乌黑,肌肤雪润,两片薄唇也红润润的,倒像带着妆。
  “叶小将军可真好看,我一个无情无欲的人看了都心动,遑论那三位。”夏小满略带揶揄地挑起嘴角,把松鼠放在脚边,由它奔跑玩耍。
  “殿下是在说气话吧?他一定很生我的气,才叫我留下来!你再去问问他。”叶星辞仍抱有一丝侥幸。若他真的留在异国,就会继承公主的命运,变成一盆泼出去的水,从军的壮志也将化为泡影。
  “他的确生气了,但也很冷静。”夏小满乏力地倚在桌旁,单手托腮,口吻不慌不忙。
  “不,我不想留下来。我是男人,不可能一直代替公主。我不想当女人!”叶星辞霍地起身,指着自己身上的装束,凄然一笑,“看看我这副模样,我受够了裙子和胭脂,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就连在梦里,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奔跑。”
  夏小满盯着他,慢慢起身。他沉默半晌,忽而目光一凛,冰冷地喝令:“太子口谕,东宫内率府左内率,加云麾将军叶星辞听命。”
  叶星辞双肩一震,当即双膝跪地,裙裾飒飒有声:“卑职在!”
  “本宫待你如手足,你却玩忽职守,私纵公主,陷家国于险地。现命你留在北昌,将功补过,相机行事。”夏小满严厉地复述尹北望的话,旋即语气一柔,“本宫知道,你有抱负,将军建功立业,不见得要在战场。或许,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今后,你我之间,由夏小满从中联络。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望你不要再次辜负我的信任。”
  叶星辞抿紧嘴唇,眸中的迷茫和抗拒暂时被一腔赤诚驱散。既然是命令,那就必须遵循,况且丢失公主错在自己,又担系着于章远他们的性命。
  他把心一横,倏地抬头,拱手接令:“谨遵太子钧旨,星辞万死不辞,誓死效忠殿下。”
  夏小满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
  “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高呼过后,叶星辞已是热泪盈眶,忽然脱力地跪坐在地。一句话重复三遍,就短暂地成为了某种信仰。在这股冲上头的热血退去前,他可以为尹北望做任何事,哪怕去死。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夏小满坐回凳子,“你也坐啊。现在,我把后面的计划告诉你,你替公主做下去。”
  “好。”叶星辞艰涩地点点头,眼神仍然困惑,感觉身处弥漫的大雾之中,前路不清,“对了,我昨天接到旨意。小皇帝和老太后要我,不,是要公主改嫁,从三个皇叔里选。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殿下早就猜到了。”夏小满毫不惊讶,从容一笑,“那么,你可以开始挑选夫君了。”
  “这就是计划?”叶星辞眉梢一跳,看见眼前的太监露出小狐狸似的微笑。
  “没错。”夏小满眼珠左右一瞄,将声音压得极轻,说出计划的核心,“慢慢选,不着急。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坐看他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具体选谁为夫,我以后再告诉你,太子还没决定。”
  也就是说,自己真的要改嫁?叶星辞惊恐地张了张嘴,低声问:“那宁王呢?”
  “楚逸之吗?他不要紧,先如常交往就好。”夏小满有条不紊道。
  “我做不到。”叶星辞微微蹙眉,方才的热血倏然转凉,“疏不间亲。人家兄弟好好的,我去挑拨离间?这太卑鄙,太无耻了。当然,我不是说咱太子爷卑鄙。”
  “好好的?哈!”夏小满仰头发出短促的嗤笑,上身软软地靠在桌旁,仿佛在引逗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一点都不好。十几年前,一度闹到要决斗的地步。”
  叶星辞轻哼一声,不卑不亢道:“未来,他们还要决斗多少次我不管。哪怕牙都掉没了,拿牙床子互啃,我也不在乎。但是,不能是因为我。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会奉命留下、改嫁,可不干暗室亏心的事。”
  “我有说,让你挑拨是非、加害他们吗?他们可不是傻乎乎的斗鸡,你从中挑唆几句,让他们互啄几下,就斗开了。胡乱挑拨,反倒惹人怀疑。”夏小满上身越过桌面,直勾勾地盯过来,“你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然后隔岸观火。”
  “我不想放火。”叶星辞仍不愿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虚与委蛇。
  “火已经烧起来了,不是你放的。”夏小满狡狯地弯起双眼,“在老皇帝咽气的那一刻,火苗就已经窜起来了,他们都想做摄政王。”
  “既然如此,那让他们去斗好了。”叶星辞满不在乎道,拔下簪子搔了搔发丝深处,又熟练地插回发间,“我闭门不出,然后咬着牙嫁给太子要我嫁的那个。”
  “我的叶大人,你还没明白吗?”夏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你不可能置身其外。因为,这两个人谁娶了你,谁的摄政王之位就十拿九稳。”
  这点,叶星辞早在灵泉寺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他们都想要那笔嫁妆。结交权贵、笼络人心搞党争,每一步都踩在白花花的银子上。”
  第40章 王爷?穷小子!
  “不只图嫁妆,还图你的身份。你是来做什么的?”夏小满从朴素的布衣袖口抽出一条锦帕,擦拭自己沾了尘土的眼角。
  “保护公主,不……来和亲。”
  “你,就是止戈。”夏小满用缺乏睡眠的微红眼眸盯着叶星辞,“北昌所有被战火所累的百姓都相信,你所过之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会重新开出花儿来。你是他们的盼头,而谁娶了你,谁就是新的盼头。众望所归,方可摄政监国。”
  如迷雾中刺入一缕金光,叶星辞豁然开朗。自己真笨,早该想到这一层的。他垂眸沉思,还是不想卷入、放大楚家的夺权之争。
  “可是,一旦成了亲,我是男人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到那时候……”
  “他们也只能认了,而且绝不会对外宣扬,他们还需要你的身份来为仕途增光。”看出他还在犹豫,夏小满莞尔一笑:“叶小将军,假如你随太子爷远征,他命你带队埋伏敌军,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叶星辞干脆道。
  “若他叫你全歼敌军?”
  “自然奉命。”
  “眼下也一样。”夏小满热络地握住叶星辞放在桌面的拳头,“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如殿下所说,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要知道,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叶星辞心头一跳,起身拂开对方的手,走向门口。他猛然拉开房门,来到屋外的柱廊,凭栏远眺。从湖面掠过的风倏地卷入胸臆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这阵误入密室的清风,从此困死,再也出不去了。
  可是,倘若时光倒流,回到公主逃婚的那一夜,他或许不会拦住她。她刺杀昌帝,就要卷入阋墙之争,成为棋子。不杀昌帝,就要在一个老男人身上耗尽韶华。左右都是死胡同,唯有破墙而出。
  “叶小将军,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可对第三个人说。”夏小满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将双手搭在护栏上,“你家里那边,殿下会去安抚,说你暂时留在这陪伴公主。于章远他们四个,就留在你身边继续效力。至于寻找公主的事,你不用再操心。”
  正午炽烈的阳光劈在脸上,叶星辞双眸微眯,喃喃地问:“为什么,殿下要做出这样的谋划?”
  “殿下说,既然妹妹出嫁已是事实,不可更改,不如让利益最大化。”夏小满平静乃至冷酷地说道,“她是万金之躯,那就把丢出去的金子磨成刀,狠狠扎在敌人的心口。”
  “这对公主,对一个少女而言,太残忍了。”叶星辞十指紧抠护栏的朱漆。
  “叶小将军,千万别认为殿下无情。”夏小满眉头微蹙,显然不满他的质疑,语气却依然柔和,“你不是他,不懂他的难处。”
  “你懂?”
  “你在东宫值夜时,是守在殿外。而我,是守在他的床边。我能听见他的梦呓,也知道他睡得多不安稳。”夏小满的眼神柔情似水,忽然一凛,指着远处的湖畔步道,“有人来找你了,他是哪个?”
  叶星辞盯着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很快认出对方:“四爷,庆王。”
  “去装扮一下吧,换身鲜艳点的。他邀你出去,送你东西,都别拒绝。”夏小满笑眯眯地瞥向叶星辞,抓住攀腿而上的松鼠揣进怀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也许,殿下名讳中的宏愿,就寄托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