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双眼睛虽小,可看起来极机灵。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口牙又白又齐。
  「姑娘,我家大爷日盼夜盼才将你盼回来的,你可千万莫再提走的事儿了。屋子早让吴婶子给你收拾出来了,被褥都是晒了又晒的……」
  「白石,哪来那许多话?还不快快出去?」他板着脸呵斥道。
  他虽不爱笑,可也甚少对着旁人用这般语气说话。
  「我家大爷就是不大会说话,姑娘你可千万不能走。」
  他又补了一句,一溜烟儿跑走了。
  我看着宋晋,有些不知所措,白石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真盼着我回来?为何?
  「宋晋,莫非你家也缺个管家的?」我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又慢悠悠吃起了面。
  虽真的只是一碗素得不能再素的面,味儿却极好,是我吃过的所有面里最好吃的。
  我确实没吃饱,一碗面下了肚,肚里才舒服了。
  「吴婶子做的面忒好吃了。」
  我由衷赞道。
  「她会做的吃食还多的是,你若留下来,想吃什么,她定然日日都换着花样做给你。」
  他放下筷子,碗里还剩着半碗面,看着我的模样认真极了。
  「你今日好生奇怪,为何非让我留下来?」
  第17章
  他默了默,眼神闪躲,不愿看我。
  「宋晋,你我如今年纪都大了,又不是亲兄妹,你已然定下了亲事,旁人会说闲话的。」
  「且不说旁人说不说闲话,只你阿娘,你知道我同她合不来。」
  「我如今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实不愿意看旁人的脸色过活。」
  我不愿意委屈自己,也不强求他阿娘,更不愿他夹在中间为难。
  他看着我,又垂下纤长的睫毛,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说话了:
  「开府时我同她说过了,我会给她养老,可这个家,她不用进,我也不会让她进。」
  这些年下来,我遇见的人和事儿教会了我一个道理,轻易不要将情绪表露在脸上,可他的一番话,实在让我吃惊极了。
  「你同她怎的了?」
  他阿娘实实在在算不得一个好阿娘,可不论她如何,儿子哪里有不让母亲进门的道理?这是大不孝,若是她阿娘告到陛下处,他连官都做不成也是有的。
  「没怎的,我同她自幼便如此。」他摇摇头,脸上并没什么特别的变化,似他阿娘那样待他,他真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她若告到陛下面前,你这官也莫想做了。」他莫不是傻了吧?
  「她虽一身毛病,清高倒是真的,我那样同她说,她自是不会上门来了。此事我已同陛下说了,她如今有了嘉冉,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了。」
  嘉冉便是我们闻家唯一的男孩儿了,她连亲生的孩儿都不曾上过心,我真的想不出她一颗心都在旁人生的孩儿身上是什么模样。
  我私心里觉得,约莫宋晋是在说谎?
  如此他阿娘因为清高就真的不来登门还更可信些。
  「你好端端为何不叫她上门来?你是她的儿子,日后还要娶新妇,难道你日后都不叫她们见面了不成?」
  我真是看不明白他,她阿娘就那个模样,他自年少时亦冷清,以他的性子,怎会好端端这样做?
  定然是因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娶的新妇,自是同我过日子的,同她有什么关系?」他蹙眉说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这话一点都不像日日瘫着脸的看起来没什么人味儿的宋晋能说出来的。
  我不在的这些年里,莫非真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了?
  宋晋受了刺激,脑子不大好了?
  约莫是我脸上的不可置信太明目张胆了些,他有些恼羞成怒,端起茶喝了好大一口,又喊白石来收拾碗筷。
  白石约莫就在门口守着,宋晋的声音还不曾落下,他就进来了。
  看着宋晋,他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嘴里念叨了句真是恨铁不成钢,又磨磨蹭蹭出去了。
  这主子蛮像主子的,可下人就有些不大像下人了。
  不知宋大人平日官威如何。
  第18章
  又待了半刻,我提着包袱出了宋晋家的门。
  天黑前我需到庄子上,要不今日就只能住客栈了。
  宋晋就站在门口,垂首立着,完全不像送人的模样。
  我看着他洗得快褪色的青布袍,看他下巴上新生出来的一片青色。
  我们已不能用长大了这样的词形容彼此了。
  「你得了闲便来庄子上,庄子上有一大片梨树,过几日就是花期了,你可以来瞧瞧,到时若是能带满满来,就更好了。」
  我心满意足,又去西街买了几个芝麻火烧,天黑前到了庄子。
  守庄子的正是我阿娘曾经的婢女翠蝶两口子。
  我阿娘去时将翠蝶的身契给了我阿婆,阿婆又给了我。
  我原想让她回了外翁家,我外翁曾是个七品知县,直到致仕也不曾升上来。
  两个舅舅于读书一道上毫无建树,虽谈不上不学无术,可我外翁去了后,都靠着家里祖产过日子。
  翠蝶的哥哥嫂嫂就是我舅舅家的下人,可翠蝶不愿回去,怕哥哥嫂嫂胡乱将她嫁了。
  我阿娘去了,翠蝶一心一意待我,我将身契还了她,又央着阿婆给她说了一门亲事。
  她嫁的就是城外的一户普通农家,那户人家同我阿婆有些远亲。
  她那夫婿人老实又勤快,后来阿婆又让他们管着庄子,如今日子过得极好,我同阿公走时,她的大儿子已在京城的私塾念书了。
  待我到庄子时,她正在厨下造饭呢!
  她的小女儿桃花搬了张小板凳在烧火。
  烟囱里炊烟袅袅,后院是翠蝶的夫婿赵叔喂猪的声音。
  我站在院里看着听着,分明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不知为何却让人心生安稳。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赵叔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大木盆。
  他生得黑,人也高壮,与旧日里似并无多大变化。
  他约莫是没想到我会回来,一时间愣住了。
  「赵叔。」我喊他,他似醒了般,嘴里连声答应着,又喊翠蝶。
  「媳妇儿,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他将手里的盆放在檐下,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自将身契给了翠蝶,我便唤她一声姨母。
  我阿娘并无姐妹,她比我阿娘小不了几岁,打小跟着我阿娘。
  我阿娘在世时从没拿她当过下人,我叫她一声姨母,并不过分。
  翠蝶出来得很快,腰上围着围裙,手还湿着,她将手在围裙上一抹,快步走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
  「我的姑娘哦!你可回来了,也不知想家的吗?」
  她说着便要哭了。
  「你可千万别招我掉眼泪,你知道我最不爱哭的,饭造好了没?我肚子好生饿。」
  我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已许多许多年不曾这样干过,脸皮也不够厚了,已然有些生疏。
  可她是翠蝶,最疼我,怎会不吃我这一套?
  于是她又招呼着赵叔杀鸡捞鱼,家里一下子鸡飞狗跳。
  可我已悄悄湿了眼眶。
  我同阿公都爱在这儿待着,为的约莫就是这些平凡又让人依恋的东西吧?
  谁叫我们都是凡俗里的大人呢?
  第19章
  我也寻了板凳坐在厨房门口,同翠蝶说这些年的经历,又将关外的小物件儿拿出来给桃花玩儿。
  我走时她才两岁,如今也是八岁的大姑娘了。
  不过她胆子大,不认生,姐姐叫得极顺畅。
  「谢天谢地,我家姑娘这些年虽吃了苦,可人终究是回来了。」翠蝶又合手念了声佛,可剁起鸡来又毫不手软。
  你看,他们都是平凡的人,出生低微,从不曾读书识礼,可天生又带着些淳朴善良的东西。
  如此才显得格外可爱可亲。
  人人求而不可得的不平凡,他们或许一生都不可能得到。
  可他们真实又努力地活着,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日日都是平常的好日子,如此便甚好。
  吃了饭又洗了澡,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新缝的,晒得软软绵绵。
  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闭上眼就能睡得着。
  若是真有神明,我只求一事儿。
  就让我在这样平常的日子里慢慢变老,也是很好很好的。
  第三日阿公便牵着他的老灰驴来了,老灰驴看见田里的麦苗,竟撒欢儿跑了。
  阿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对老灰驴很有些意见,毕竟因为有了它,我在阿公心中再不能做第一了。
  于是我折了一段柳梢,挽起裙摆,追着它跑了二里地。
  最终是我追上了贪婪啃麦苗的它,并死拉硬拽地将它弄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