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们慢悠悠往京城走。
  阿公说吴老大人下葬时,陛下亲至,泪流不止。
  宋晋也来了,他还同往日一般,冷淡淡一个人,可不知为何,让阿公觉得心疼难忍。
  约莫是他看起来太冷肃寂寥吧?
  旁人还会哭,可他什么也不会。
  第14章
  我进门同阿爹和他阿娘问安,阿爹已然老了许多,鬓角生了白发,只他阿娘,今岁还如昨昔。
  阿爹亲将我扶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却连一句话都不曾讲,或是讲不出吧?毕竟我们已然生疏。
  阿公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男童,圆嘟嘟肉乎乎,同满满幼时一个模样。
  他是我阿爹的幼子,也是我阿爹唯一的男孩儿,他阿娘就是文秀,生他时难产去了,如今他养在正房,算是嫡子。
  嫡不嫡有什么紧要?他是闻家唯一的儿子,日后闻家都是他的。
  宋晋如今官居二品,阿爹还在礼部不曾挪动,他这样的脾性,估摸着就要这样做到致仕了。
  他看宋晋的眼神,似带着些许畏惧。
  「阿公!」宋晋端端正正对着阿公行礼。
  阿公便让他同我坐下。
  「云廷好些时日不曾来了。」阿爹小心地说了一句,又去偷瞧旁边的人。
  云廷是宋晋及冠时,我阿公给他取的字。
  「是,近日公务繁忙。」他恭敬冷淡地答道。
  「公务有多繁忙?忙得连你母亲都不及见一面?」
  他阿娘幽幽开了口,声音如旧日般婉转动听。
  她似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我真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冷眼瞧着。
  他微微垂颈,抿着薄唇,不言不语。
  「看来并不曾那般忙,不知母亲哪里招了你的嫌,见你一面都这般难?」她捏着帕子点点眼角,我一时没看出那眼泪到底存不存在。
  不知她是变了,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只如今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都午时了,家里不吃饭吗?」若不是阿公打断,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戏来。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阿爹在家如今竟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她生下了一个二品大员的儿子来,有了给她撑腰的人,她除了往日的矫情,更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不曾见到满满,问阿公,阿公说她阿娘将她送进了宫里,做了五公主的伴读。
  她今年才七岁,不知多久才能归家一次?也不知她想不想家?
  宫里那样的地方,要想过得畅快,不知有多难。
  我想见见她,却不知能不能见得着?
  我送她回她阿娘身边时,她嘴里还只会念阿姐呢!
  我的院子似没变,又似变了,家里下人看起来比往日多了,可宋晋他阿娘面子情都不愿做,屋里薄薄一层灰,不知多久不曾收拾过了。
  我一时没了住下来的兴致,只一晚也不愿住了。
  我去寻阿公,阿公的院子倒是收拾过了,看着还齐整,被褥也是新的。
  我同阿公说许久不曾回京,想出去瞧瞧,若是晚了,就住客栈。
  阿公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收拾了包袱出了门,既无人问,更无人拦。
  早就这样了,没了我阿娘,除了阿公,便没人在乎我了。
  他们早已是旁人,旁人如何,早不能伤我半分了。
  我晃晃悠悠出了棠花巷子,雨已停了,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暖融融洒下来。
  正是万花烂漫的好时节,京城又与旁处不同,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这就是孟元老笔下的盛京。
  第15章
  许久不曾见识,我已有些恍惚了。
  我生在此地,长在此地,离开又归来,却像个远客。
  只宋晋却等在路口,不知等了多久,也不知他如何知晓我定然会出来。
  他提过我肩头的包袱,一句话也无,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背影,是说不出的冷肃。
  他的府邸是陛下赏赐的,却只是座一进院子,同他一样,冷冷清清,正门紧锁,只留个角门,我立在门口不愿进,我不能也不愿再和他有过多牵扯。
  他回头看我。
  「回家了。」他看着我低声说道。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委屈,这是他的家,同我有什么关系?自我阿娘去了,阿公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
  我依旧站着不动,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
  我已不是往日的闻声了。
  他却不声不响地捏住我的袖口,看起来并不曾使多大力气,可终究是将我拽进了院子。
  或许我心底是愿意的吧?想看看他家长什么模样,想看看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儿,朝南并排的五间屋子,西边三间。
  只占了院子大的便宜,看起来还宽敞些。
  院角种些零碎的花草,屋后一棵极大的核桃树。
  谁能想得到,这样一方质朴的小院儿里,竟住着陛下最信重的左都御史大人呢?
  约莫听见了脚步声,西边的厨房里出来了两个老仆,一男一女,都已花白了头发,脸上是沟壑般的皱纹。
  「大人同大姑娘回来了?可吃过饭了?」他们并不曾问过我是谁。
  我思来想去,实不知在何处见过他们,他们是从何处识得我的?
  「阿婶做两碗素面来吧!」他吩咐完,便带我进了正屋。
  里面也同外面一般寡淡。
  「那阿婶是谁?为何识得我?」我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便不那般湿冷了。
  他并不答我的话,慢悠悠地倒了两盏茶,又慢悠悠地将一盏喝了。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既要走,不能等我回来吗?」
  「你知我脾性,一时性起,半刻也就等不得了。」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茶是旧茶,喝起来涩口,茶汤也太浓了些。
  他是无钱买茶吗?家里看起来并无几个下人,只俸禄也不该将日子过成这样的。
  我心底是不愿见他过得太好,却也不愿见他过得这般清苦。
  快洗褪色了的旧袍,粗茶碗里苦涩的旧茶,同他真的一点都不相配。
  「是,你自幼时便是这样的。同我说说吧!说说这些年你同阿公是如何过的?」
  他看着我,十分慎重认真的模样。
  我看不明白他的情绪同心思,为官数年,他已深沉得不是我能看透的人。
  年少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他。
  「说来话长,我今日还要出去逛一逛,明日还得去郊外的庄子住一阵子,等闲时吧!我慢慢说与你听。」
  「闲时?何时能等到你闲?」他问道。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第16章
  对着他,我可能日日都不得闲。
  可我不能这样同他说,毕竟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什么也不曾做错。
  「不说我了,说说你。」我笑着岔开了话题。
  「我的日子乏味,日日重复,今日同昨日,明日又同今日,怕讲出来你不爱听。毕竟你爱热闹。」他看着我,笑了笑。
  他不爱笑,笑时也只是扯一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说说你的未婚妻吧!你怕不知,你定亲这事儿,都传到关外去了。样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只关于那女娘的身世,总没个正经说法。」
  有说是公主的,有说是世家嫡女的。
  以他的年岁,能做到二品大员的极少,不曾娶妻的也极少。
  他一人占着这两样极少,旁人对他自是极好奇的。
  关于他的婚事,阿公曾问过吴老大人,老大人来信中却一字未提。
  「我很早就同她有了婚约,只是耽搁了,日后你自会知晓。」
  他又笑着摇摇头,这会却是真的笑了。
  我想问他这个很早到底有多早?我竟是一点都不知晓。
  总归是有些怅然的吧!
  「闻声,你住在家里不成吗?」
  我摇摇头,不是不成,只是不合适。
  「我在关外有个马场,养的都是顶顶好的战马,你骑马吗?若是骑,我便想法儿给你弄一匹过来。只路途遥远,需些时日。」
  我自己虽养马,但都只是从关外卖到关内,又有专门的马贩子将马分类卖到各处,一匹马从关外到京城,自是难的。
  「千里路途,太难了。」他摇摇头。
  「是不简单,总归是有法子的。」
  「你有喜欢的马吗?怎的不见带回来呢?」
  「我迟早要回去的,它自是在关外等我回去的呀!」
  我将那涩口的茶又喝了一口。
  不一时,有个小厮模样、脸十分方正、个子也不高的少年端了面放在了桌上。
  他虽一张方脸,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