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叔也有两头驴,还有骡子,不过它们可同阿公的不一样,日日都有活干。
  我撺掇着阿公将它同赵叔的驴拴在一处儿,好叫它明白明白作为一头驴,至少该对它自身有个基本的认知。
  让它日日气我!
  我都有时间同一头驴计较了,可见我的日子过得该有多清闲啊。
  地里永远都有活儿干。
  地里的活儿我熟,不管是种菜还是拔草,我样样都能干。
  我本就被关外的风吹红了脸颊,翠蝶将舍不得抹的面脂都拿了出来,只希望能将我养白些。
  可这不是一日就能成的事儿。
  她不让我晒太阳,只她唠叨她的,我自做我的。
  待我家的数十亩梨树开花时,我们种的菜苗儿已然发了芽!
  翠蝶要做春团,我同桃花在院里杵米。
  春团用糯米粉同艾草汁和,里面可以包咸的或者甜的馅儿。
  我更爱甜的,软糯香甜。
  门敞开着,宋晋却真的来了。
  在我心里他一直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动不动还要生病,一身药味儿。
  原来他下马的姿势也能潇洒利落。
  腿长可不就占便宜嘛。
  马车上下来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梳双丫髻,发髻上缠了两串珊瑚珠子。
  一双眼又大又有灵气,脸颊饱满莹润,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
  她同宋晋生得像,又不大像。
  因为她的嘴巴更像我些,下唇厚,上唇稍薄。
  她穿一身粉裙,嘴角天生带笑。
  她都这般大了。
  数年未见,我家满满已这般大了。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
  约莫是记不起了吧?毕竟我走时,她才一岁。
  「阿姐!」她轻快地唤我,声音软糯好听。
  第20章
  她叫我阿姐。
  她的模样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慢慢重叠,她或许早已不记得我,却还愿意叫我声阿姐。
  我笑着应她,伸手等她走过来。
  她跑过来,将双手放进我手心里,任我将她看了又看。
  「阿姐瞧瞧,我同小时候还一样吗?」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飘扬。
  「一样,又不大一样。」
  她一笑,大眼睛便弯了。
  「阿姐……」她喃喃叫道。
  我想抱抱她,可已抱不起了。
  便只能半蹲着将她看了又看,她母亲那般的妇人,是怎样教养出这样开朗爱笑的女孩儿的?
  这日过得极快,女孩儿在宫中待了一年余,自记事起就没出过京城,如今到了乡下,看什么都新奇。
  看只鸡都能惊讶半天。
  宋晋话本就少,我们走到哪儿他只跟着。
  饭是在梨花树下吃的,我又寻了果酒来,没喝几杯,桃花儿同满满似醉了般,翠蝶便不叫她们喝了。
  她们又吵嚷着要去歇息,翠蝶自带她们去了。
  树下只剩下了我同宋晋,他同我喝的梨花白。
  梨花白绵柔,我在关外烧刀子也喝得,几杯自然是无事的。
  只不知宋晋酒量如何,他同我喝了几杯,我观他模样,并没什么不同。
  我便放下了心,自顾自地喝酒。
  「闻声,你要花儿吗,我给你折一枝?」
  他突指着头顶的花枝问我。
  嘴角甚至还扯着个笑。
  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只他站起来,抬手折了一枝下来,数朵梨花,将开未开。
  我放在鼻下嗅了嗅,带着微微苦涩的香味儿。
  时人爱戴花儿,从春日到秋日,东京城里日日都有花儿买,我长这般大,却是第一次收到一枝花儿。
  「闻声,你喜欢什么?我日日都给你买,我这些年的俸禄都攒着的。」
  他低头看着我,眼里一片水光,眼角微红。
  他竟醉了。
  斑驳的光透过洁白的梨花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眉梢。
  好看的人,总是占了许多便宜。
  即便是这样的角度,他依旧脖颈修长白皙,找不出双下巴来。
  他的月俸不曾给他阿娘吗?竟都攒起来了?
  「闻声,你说话。」他突然蹲在我眼前,我们一下子离得极近,近到我若是有心情,还可以数一数他的睫毛有几根。
  我心如鼓擂,却十分镇定地往后挪了挪。
  年纪这东西并不是白长的。
  「你叫我说什么?我喜爱的东西极多,怕你的俸禄不够买。」
  他忽咧嘴笑开了。
  「闻声,你怎的这般傻?我如今是二品的左都御史了,陛下每每赏东西,我从不曾要过,都叫他折成银子给我了,我很有钱的,你想买什么都成。」
  「你若是有钱,为何连一杯好茶也吃不起?连件新衣也不制?又为何家里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
  我只听闻他为官清廉,又极公正,朝中得罪了不少人,以他的脾气,又不愿同旁人过多交际。
  他为官这些年,定然也不轻松。
  民间传着一件关于陛下的事儿,只不知是真是假。
  听闻淑妃娘娘生下大皇子时,太后要赏她,陛下恰巧也在,便问太后道:「阿娘啊!儿穷得叮当响,连军饷都发不出了,你若是有钱,先借儿些许?待儿有钱了还了阿娘,阿娘再赏淑妃也不迟!」
  太后将陛下赶走了,又听闻最后太后娘娘确实借了银钱给陛下。
  一个连媳妇儿的赏钱都要抢的人,会赏钱给他吗?
  「闻声,你傻不傻?」他声音极低地问道。
  我不傻,若是傻,怎能挣到那许多银子?
  「宋晋,我不傻!」我认认真真道。
  「是,你不傻!」他笑了笑,像年少时那样揉了揉我的发顶。
  第21章
  他转身蹲在我面前,双手后背,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要背我的意思。
  「你喝醉了,我来背你。」
  「宋晋,明明是你醉了。」我喃喃道。
  「你醉了,我背你。」他回头看我,满脸认真。
  我并没有醉,可我还是攀上了他的脊背,或许我真的醉酒了,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
  他生得瘦高,可依旧稳稳地背起了我。
  脸颊有些热,我确实醉了。
  这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路,春日时光恰好,宋晋稳稳地背着我,不经意间我的发顶触到花枝,就扑簌簌落下许多梨花来。
  我们谁也不曾说话,我轻轻将脸颊贴在他的肩头。
  心口又胀又疼,似一场不可告人的梦,借着今日的一杯酒,终于如愿以偿了。
  有了这一日,我便够了。
  有人一生都在爱,今日或许爱这一个,明日又换个旁的。
  可有些人,一生只能爱一人。
  这不好,十分不好,可是也没法子。
  一朝一暮是一日,朝朝暮暮就是一生。
  只要有片刻,哪怕只有片刻,你所想所念哪怕有片刻能实现,这一生也便不算白活。
  「宋晋,有什么关于梨花的诗吗?」
  「淡淡梨花月,青青客未归。玉颜无一好,不似旧时时。」
  他走得稳,声音也极稳。
  将一首好好的诗,读得平淡无奇。
  「闻声,我同你说过我阿爹吗?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母亲当初嫁给他是极不愿的,可我阿爹待她,如珠如宝,连大声同她说句话都不舍。」
  「只一场风寒我阿爹就去了,母亲却一滴泪都不曾掉,转身又嫁了。」
  「我是她生的,自然同她一样冷情冷性。」
  「只我心里有一处,不知为何总是温热的。」
  他声音低沉,听得人昏昏沉沉总想睡。
  「宋晋,你同她不一样的。」除了生得像她,再没一处像的。
  「嗯!我也不想做同她一样的人……」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再不曾听见,我真的醉了酒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天边已是一片赤红,满满同他都已走了。
  翠蝶做好了晚饭,同赵叔在院里捡豆种。
  快清明了,是该种瓜点豆了。
  「宋大人多好的人,都怪姑娘那自私的爹,生生将姑娘给耽搁了。」
  我立在窗前,听翠蝶说了这样一句。
  「是,我看他待姑娘的模样,唉……」
  赵叔叹道。
  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那枝将开未开的梨花。
  旁人都知道他好,只他自己总不知道。
  清明那日,我要陪阿公去看阿婆,阿公不让我去,让我换个日子,说他有悄悄话同阿婆说。
  我看着阿公的背影,他早已弯了脊背,走路时也已脚步蹒跚,我看着阿公的模样,心生悲凉。
  或早或晚,总有人要走,昨日还好端端同你说话的人,明日或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并不曾有什么轰轰烈烈,只是一场沉默的又再平常不过的生死离别罢了!